記得去年快有兒子時候,我的父親從南方寫信來說道,“你現在也快做父親了,有了孩子,一切要耐忍些”,我年來常常記起這幾句話,感到這幾句叮嚀包括了整個人生。西諺雲“生命從四十歲開始”。我想從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後再好好練習寫字,練習走路。

生命從八十歲開始

□[中國]冰心

親愛的小朋友:

我每天在病榻上躺著,麵對一幅極好看的畫。這是一個滿麵笑容,穿著紅兜肚,背上扛著一對大紅桃的孩子,旁邊寫著“敬祝冰心同誌八十大壽”,底下落款是“一九八○年十月《兒童文學》敬祝”。

每天早晨醒來,在燦爛的陽光下看著它,使我快樂,使我鼓舞,但是“八十”這兩個字,總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經八十歲了!

我病後有許多老朋友來信,又是安慰又是責難,說:“你以後千萬不能再不服老了!”所以,我在複一位朋友的信裏說:“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我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這無知要感謝我的千千萬萬的小讀者!自從我二十三歲起寫《寄小讀者》以來,斷斷續續地寫了將近六十年。正是許多小讀者們讀《寄小讀者》後的來信,這熱情的回響,使我永遠覺得年輕!

我在病中不但得到《中國少年報》編輯部的贈花,並給我拍了照,也得到許多慰問的信,因為這些信的祝福都使我相信我會很快康複起來。我的病是在得了“腦血栓”之後,又把右胯骨摔折。因此行動、寫字都很困難。寫這幾百字幾乎用了半個小時,但我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複之後,再努力給小朋友們寫些東西。西諺雲“生命從四十歲開始”。我想從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後再好好練習寫字,練習走路。“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努力和小朋友們一同前進!

祝你們健康快樂

你們熱情的朋友冰心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於北京醫院。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給我的孩子們

□[中國]豐子愷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複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麼事情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鍾。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寶姐姐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姐姐掛下一隻籃來,寶姐姐坐在籃裏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麵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姐姐在下麵看!”甚至哭到漫姑麵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現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裏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裏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裏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麵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麵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鬥裏,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鍾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裏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麵!”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裏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幹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裏。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那麼賣花姑娘呢?那些在街上追逐行人的小姑娘呢?我覺得她們是沒有發育好的花朵,很可能變成另一種凋謝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