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魯迅不是反對‘滿洲國’的嗎?”那個日本教員,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過了幾天,日華學會開魯迅追悼會了。我們這一班中40幾個人,去追悼魯迅先生的隻有一位小姐。她回來的時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的臉紅了,打開門,用腳尖向前走著,走得越輕越慢,而那鞋跟就越響。她穿的衣裳顏色一點也不調配,有時是一件紅裙子綠上衣,有時是一件黃裙子紅上衣。
這就是我在東京看到的這些不調配的人,以及魯迅的死對他們激起怎樣不調配的反應。
1938年
(該文首刊於1937年10月16日出版的《七月》第1集第1期,題名為《在東京》本文作於1937年8月,篇末注為1938年,大概是印刷上的錯誤。)故事
□[中國]鬱達夫
聽說外國的人稱中國作“支那”,是因為大秦的威力的遠播。Chin拚起來是秦字的聲音。而拉丁字的地名等末尾,老要加一個A字,所以秦字就一轉而作了“支那”。這考據的的確不的確,暫且不去管它。
但因為想到了秦字,所以想將秦朝的有一宗故事來說給大家聽聽。
秦國本來是專講究武器,年年不斷地招募新兵,看百姓不值一錢,隻將百姓的辛苦勞力全部壓榨出來,隻用到打仗殺人等事情上去的一個國家。
惡人強橫霸道,在這世上是隻會興盛起來的。所以秦國因它的武器,因它的兵力,因它的種種殘酷的詭計,就成了中國一統的大國了。代表這強橫霸道的大國的,是一個秦始皇。他非但想把同時代的異己者,殺得幹幹淨淨,他並且對於後世千年萬年的不附己的人類,也同時想殺得個寸草不留。所以他於統一中國之後,就把全中國的讀書人收集了攏來,一刀一個,不問理由,不問皂白,隻是同割草似的殺過去。因為有人告訴他說,讀書人是最不好指使,最容易起不平,最能把那些如牛似馬的農人呀,工人呀等挑撥起來的一種動物。這告訴他以這些事情的,當然也是個把讀書人,他們的所以要獻這計的原因,就因為想討秦始皇的好,一麵也可以將同行者殺盡,而自己等能夠得到專賣的利益。獻計者的周到,真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他們教秦始皇殺盡了千千萬萬的讀書動物之外,還要把凡是這些讀書動物所做所刻所寫的東西,都拿來燒成了灰。
因為這些東西不燒了,百姓是依舊會感到不平,感到不公,要蹊蹺起來的。這些東西若不燒了,後來的子子孫孫,依舊會搖頭擺尾的變成讀書的動物的。
費了這種種苦心,做了這種種把戲之後,秦始皇滿足了,以為以後的牛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會聰明起來,而這天下就可以長長久久的由他及他的子孫享受過去了。教秦始皇做這些事情的讀書人也滿足了,以為以後的中國,說起讀書人就隻有他們一家,百姓中間,就隻有他們幾個是最聰明的了。
秦始皇和這幾個讀書人就放大了膽,要幹什麼就幹什麼,要百姓出多少錢就出多少錢,要殺幾個人取樂取樂就殺幾個人。百姓果然不敢響了,在路上走路的時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戶戶每家有幾個人就老早去預備好幾口棺材放在那裏。因為幾時被皇帝來殺是決不定的,所以他們個個都生也還沒有生著,就在那裏預備死了;而實際上像他們那樣的活著,也還是死了的好,還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幾個專賣的讀書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別的東西,因為想千年萬年活過去的他們,也隻上了一回一個茅山道士的當,終於做不成神仙,終於一個一個的死掉了。他們死了之後,國內的許多許多還沒有被他們殺了的百姓——自然是殺不盡的,因為無論如何,百姓總是絕對多數,殺了一半,總還有一半剩落,再殺一半的一半,也總還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殺到最後,這剩落的總還是大多數者——就想動起手來。於是就有一個比秦始皇更厲害,殺人殺得更多的人出來了。他四方八麵殺了一陣之後,實在覺得殺也殺不盡這許多的。所以就想了一個計策出來,好省他許多力氣。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夠聽他的話的時候,他就可以不殺他們。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麵前,牽過一隻鹿來,教大家說,這是馬。若有人敢說一聲不是的,當然是一刀。可是他雖則看見大家都在說這是馬,這是馬,這不是鹿,而由他的聰明的眼睛看將起來,覺得大家的讚聲都是空虛而在那裏發抖的。所以他又大聲的怒叫著說,你們不承認麼?你們敢反對麼?你們能夠證明這不是馬麼?聽了他這怒叫,大家是嚇得魂靈兒也沒有的了,又哪一個敢出來證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間,自然是有又聰明又能幹的也是專賣的讀書人的子孫混著的;這幾個專賣的讀書人,就乘此機會,出來活動了。第一他們就先對大家說:“這是馬,這不是鹿,我可以證明。”說著他們就去牽幾隻馬出來,指給大家看,一邊重新高喊著說:“這才是鹿哩!這才是鹿哩!你們誰能夠否認我這證明,而出來證明這不是鹿的麼?”當然是沒有人敢出來證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這套把戲,他們還是不滿足的,所以他們還要硬指出幾個人出來,說是這幾個人否認了他們的證明。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秦始皇也一個一個的換過了。專賣的讀書人,尤其是一代一代的聰明起來了。於是,結果,被殺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的增加了。
現在是什麼朝代,我不曉得,我隻曉得上麵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後一直一直傳下來直傳到了現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華》第一卷第二期,據《達夫散文集》)女師大慘劇的經過
□[中國]石評梅
——寄告晶清
我恍惚不知掉落在一層地獄,隱約聽見哭聲打聲笑聲勝利的呼喊!四麵都站著戴了假麵具的兩足獸,和那些蓬頭垢麵的女鬼;一列一列的亮晶晶的刀劍,勇糾糾氣昂昂排列滿無數的惡魔,黑油的臉上發出猙獰的笑容。懦弱的奴隸們都縮頭縮腦的,瞪著灰死的眼睛,看這一幕慘劇。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了這幕慘劇:而我們貴國的教育確實整頓的肅清了,真不知這位“名邦大學,負笈分馳”的章教長,效法那一名邦,步塵那一大學:使教育而武裝?
自從報上載著章士劊、劉百昭等擬雇女丐強拖女生出校的消息後,她們已經是一夕數驚,輪流守夜,稍有震動,膽破欲裂,在她們心驚膽跳的時候,已消極的封鎖校門,聚哭一堂,靜等著強暴的來臨,她們已抱定校存校亡,共此休戚的決心。八月二十二號上午八點鍾,女師大的催命符,女子大學籌備處的降主牌就掛在門口了。下午二時餘,劉百昭帶著打手,流氓,軍警,女丐,老媽,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餘輛汽車,塵煙突起處,殺向女師大而來!這時候我確巧來女師大看她們。
我站在參政胡同的中間,聽著裏麵的哭聲振天,一陣高一陣遠,一陣近一陣低的在裏邊抵抗,追逐,進避,捕捉。雖然有高壁塹立在我麵前,使我看不見裏麵女同學們掙紮抵抗的可憐,但是在那嗚咽的哭聲裏,已告訴我這幕慘劇已演成血肉橫飛,輾轉倒地了。正在用心的眼了望她們狼狽狀況時,忽然擦、擦的鞭打聲起了,於是乎打聲哭聲絞成一片,我的心一酸懦弱的淚先流了!這時哭喊聲近了,參政胡同的小門也開了,由那寬莫有三尺的小門裏,拖出一個散發披襟,血淚滿臉的同學來,四個蠻橫的女丐,兩個強悍的男仆,把她捉上汽車。這時人圍住汽車我看不清楚是誰,但聽見她哭罵的聲音,確乎像瓊妹。晶清!你想我應該怎樣呢,我暈了,我一點都不知道的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幸虧她喚醒我:我睜開眼看時,正好一輛汽車飛過去,她們的哭聲也漸漸遠了,也不知載她們到什麼地方去?那時薇在我旁邊,我讓她坐上汽車去追她們去,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時,回來再告我,我在這裏想著等韻出來。
嗬!天嗬!一樣的哭喊,一樣的鞭打,有的血和淚把衣衫都染紅了!第二輛汽車捉走的是韻了,看見我時,喊了一聲我名字她已不能抬頭,當我嚼緊牙齒跑到汽車前時,隻有一縷煙塵撲到我鼻裏,一閃時她仍也都去了。這時裏麵的哭聲未止,鞭打聲也未止,路傍許多看熱鬧的女人們都流下淚來,慨歎著說:“咳!這都是千金小姐,在家裏父母是嬌貴慣的難受過這氣,誰更挨過這打呢!”
“上學上成這樣,該有多麼寒心!咱們家女孩快不要讓她們上學受這苦!”薇來了,告訴我說把她們送在地檢廳不收,現在她們在報子街補習科裏。我馬上坐上車到了那裏,兩扇紅門緊緊地關著不許人進去,我那時真憤恨極了,把門捶的如鼓般響,後來一輛汽車來了,裏麵坐著油麵團團的一位官僚,不問自然知道是教育部的大員,真該謝謝他,我和許多同學才能跟著他進來。一進門,瓊和韻握著我手痛哭起來,我也隻有揮淚默然的站著。這時忽然聽見裏邊大哭起來,我們跑進去看時,李桂生君直挺挺的在院裏地下躺著,滿身的衣服都撕破了,滿身上都成了青紫色的凸起,她閉著眼睛,口邊流著白沫,死了!
那位麵團團的部員大概心還未死,他看見這種悲慘的境地,他似乎也有點淒然了。但是同學們依然指著他趕著他罵走狗。我見他這樣,我遂過去同他談話,我質問他教育部為什麼要出此毒手?我問他家內有莫有妹妹兒女?他很懇切表明他不讚成章劉的過激,此來純係個人慰問,並非教部差遣。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和他多談,就問他對於李桂生的死去,教部負不負護救責任?他馬上答應由他個人負擔去請醫生,過了半小時北京醫院來了一位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她才有一口氣呼出,不過依然和死去一樣直躺著不能動。我聽瓊說:“她這次受傷太重,醫生診察是內部受傷;加之三次軍警打她們時,她三次都受傷,才成了這樣”。生命維持到何時未可知?到今天,才送進德國醫院。又聽人說是頭部受傷,因為下車時,她已哭暈過去,由兩個流氓把她扔在地下,大概扔的時候頭部神經受振動了。
這位部員對於李桂生的病,似乎很幫忙救護,我們不知他是否章士釗派來,還是真的他個人來慰問?但是他曾憤極的說,假如這事成訟,李桂生受傷我可以作證人。那時我們隻鄙視的笑了笑!
第二天我和羅劉兩位又回到女師大,我們意思要勸她們好好出來,不必受他們的毒打和拖拉,可巧我們走進角門時,正好秀和諦四人捉上車去,她們遠遠望見我們來,又放聲大哭起來,我們都站在車上溫慰了她們幾句,勸她們節哀保身。秀的衣襟撕的真成捉襟見時,麵色像梨一樣黃,她哭的已喘不上氣來,她們都捉盡了。她是最後的奮鬥者。當汽車開時,她們望著女師大痛哭!那紅樓綠柳也暗然無光的在垂泣相送。
晶清!你在翠湖畔應該憑吊,在他們哭喊聲嘶後,女師大已一息斬斷,從此死亡!然而那一麵女子大學的牌匾也一樣哀慘無光,這是我們女界空前未有的奇恥,也是我教育界空前未有的奇恥!那一麵女子大學籌備處的牌匾下,將來也不過站一一些含淚忍痛,吞聲咽氣的弱者。瓊告我當她們嚴守大門時,殊未想到打手會由後邊小門進來,進來後,她們牽作一團抵抗著這般如虎似狼的敵人。一方麵有人捉人拖人,一方麵便有許多人跑到寢室裏去搶東西。一位女同學被拖走時,要同去拿點錢預備出來用,回到寢室時見床褥已滿翻在地下,枕頭邊的一個皮包已不翼而飛。她氣極了,向劉百昭罵他強盜,劉百昭由皮夾裏拿出五十元給她,她擲在地下,劉又笑嘻嘻的揀起。這次女丐流氓混入女師大之後,定有許多人發財不少,然而這萬裏外無家的同學們此後無衣食無寢棲,將何以生存,教育部是否忍令其流離失所,餓斃路旁?
十三個人被困在補習科,還有四五人不知去向,有七八人押送地檢廳,尚有趙世蘭同薑伯諦被押至何處不知,聞有人逢見在司法部街上毒打已體無完膚,奄奄待斃。晶清!幸而你因父喪未歸,不然此禍你那能僥免,人間地獄,我女子奮鬥解放數十年之效果,依然如斯,真令人傷心浩歎!野蠻黑暗,無天日到這樣地步。
教部把他們捉送到補習科即算驅逐出校,校內一切鋪蓋概不給與,那夜大雨,她們又饑又寒,第二天已病倒不少,瓊妹麵色憔悴黃瘦,尤令我看著難受!今天她東倒西歪已經不能支持了,躺在地板上呻吟!那種情形真慘不忍睹。昨夜大雨,補習科因已無人住,故紙窗破爛,桌椅灰塵,淒涼黯淡,真類荒塚古墓;那一點洋燈的光,像螢火一樣閃亮著,颼颼的涼風吹的人寒栗!她們整整哭了一夜莫睡眠,今天我們送了些東西,才胡亂吃了點,有的幾位朋友,送了幾件衣裳,她們才換上,脫下那被撕成條的衣衫,不禁對著那上邊斑點的血跡流淚!
中國教育界已成這種情形,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從前希望他們的現在已絕望了。無公理,無是非,隻要有野蠻的武力,隻要有古怪的頭腦,什麼殘忍莫人道,萬惡莫人心的事做不出來呢!她們也算抗爭公理了,然而結果呢,總不免要被淫威殘害。別的人看著滑稽的喜劇高興,痛癢既不關心,同情更是表麵援助的好名詞。
寫到這裏我接到朋友一封信,說昨夜十一鍾她們都不知林卓鳳的下落,後來有人說她仍鎖在女師大。她們聽見回到學校去找,軍警不讓進去,再三交涉,才請出女師大庶務科一位事務員,他說林君已越窗逃出。現在聽說在一個朋友家,她神經已有點失常了,恐怕要有瘋症的趨勢。你是知道她的,她本來身體素弱,神經質衰的一個人,怎能經過這樣的磨難呢!晶清!你歸來嗬!歸來時你當異常傷心,看見她們那種狼狽病容,衰弱心神的時候。我們永久紀念這恥辱,我們當永久的奮鬥!這次慘劇是我們女界人格的奇恥,同時也是中國教育破產的先聲!醒後的惆悵
□[中國]石評梅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豔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裏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後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遊雲而來,隨著冷風淒雨而來,無可比擬,淒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裏,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嚐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製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
要寫什麼呢?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隻恨這是埋在我心塚裏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後,我在他屍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裏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雲天裏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遊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裏。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