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中國]柔石
夏曆八月二十七的一天,是蕭彬二十三歲的生日。本來,他底生日是不容易忘記的。自從進了小學校以後,這十數年來,當每次舉行孔子底聖誕的祀禮時,他總在熱鬧裏麵舞跳著,暗地裏紀念他自己底生辰。但自從離開中學以後,他底不易開展的運命,就放他在困頓與漂流的途中,低頭踏過他無力的腳步。因此,他底生之紀念,也就和他生之幸福同樣地流到縹緲的天邊。這回,他能夠在三天前重新記起了他底久被棄置的生日的就近,全是一位左鄰的小學生底力量。
“蕭先生,過了後天就是孔子底聖誕了。”
在二十四那一天底傍晚,蕭彬正在沿階上踱來踱去。他底左鄰的維小友,腰間挾著書包,從學校跳步回來,這樣對他說:“聖誕,是一個什麼日子呢?”
蕭彬微笑地似問非問的樣子。維小友答:“是我們快樂的日子。”
說著便跑進他底家裏去了。蕭彬底如冬之沉寂的心海內,便刹時起了風濤。心想:“快樂的日子,是誰底快樂的日子嗬?在我,已經不會再來了!”一邊,他走進一間灰暗的房內,關起門,似乎要隔絕那惱人的思想;可是思想是個無賴漢,仍溜進房內與他為難了:——母親呀,你何時再能為你流落的兒子燒碗米麵呢?在麵上放著兩隻雞蛋,一條雞腿,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接著,他更遼遠地縹緲地想起——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人,假如那天他母親不生他,人間與他無關係;這又何等幹淨呢!但一邊他哈的冷笑一聲,似笑他自己想念之愚。最後說:“那一天是誰底生日,該是上帝底意旨罷?”
這天早晨,蕭彬起來很早。東方底雲剛才染著陽光底桃色,他就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拖著一雙拖鞋,向淡霧的朦朧的田野間走去。草上底露珠,黏著了他底兩腳,濕透他底鞋襪。他在清冷的空氣中,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呼吸。覺得空氣刺激他底喉嚨,有些清快,又有些酸辣。他再向前走,似要走上前麵那座小山去一樣。他胸中毫無目的,也毫無計劃。隻是有心無心地向前走去,一種塊壘難於放下似的。草底下的蟲兒,唱歌還沒完畢,樹枝上底小鳥,已開始跳舞了。他也毫不留心地走過,簡直大自然底早晨底優美,於他毫沒關係般。清晨的彌漫的四周激蕩他。他就站在田塍上,向東方回憶起來:——今天是我底生日,也是孔子底聖誕,在古今的時間線底這一點上,究竟發生什麼特殊的意義呢!二十二年前的此刻,我呱呀一聲墜地。這又不過是一種自然的現象,如蘋果成熟了的墜地一般。母親告訴我——在那時,外祖母得到消息,立刻拍手叫我“歸山虎”,因這年是寅年。又叫我是“熟年兒郎”,因她正在打稻的時候,禾黍豐登,滿田野都是黃金色的佳穗。我四周的人們,個個為我快樂。我固肥白可愛,而天公也似特意厚待我:我生之晨,天空有五彩絢爛的雲霞擁護著屋頂;數十頭喜鵲不住地在我家屋簷上叫而且跳;父親拿些檀香在香爐裏燒燒,香味也異常透人鼻髓。個個臉上底笑紋,個個口裏底祝福——將從我帶來許多美麗到人間。可是現在呀,我之為我,正與人們所祈望的相反了!自從十六歲離家,流年漂泊,飽嚐風霜野店的滋味。時覺龐大山河,竟沒有我駐足之所,更無望前途有所依歸了。少年底理想與雄心,一陣陣被春雨秋風所摧殘與剝落。現在呀,所遺留的我,不過是一個該懺悔的活屍罷?還有什麼別的生命之真正的另一種意義呢?
他不願再想下去。一邊又慢慢地向前走,走到一株蒼勁盤曲的老鬆樹下,他蹲下去,似要在它傘一般底蔭下安睡一息。但到田間來工作的農夫們多了,一個個走過他身邊用奇異的不可解釋的目光看一回他,他羞澀了,又立起低頭走回來。他一邊口裏念念:
“無聊的生命呀,
你來到人間何所求?
太陽嗬,你不過,
助無聊的人更無聊罷!”
早餐他吃過了一碗稀飯,就站在簷下望天。蔚藍的天宇滿蓋屋上,白雲有如青草地上底蝴蝶,從西向東掠飛過去。實際,在地麵是感不到什麼風,雖則庭前底柳樹,有時也飄落幾片細瘦黃葉到他底身上來。照他自修表上所規定的,這時該是他用功的時候了,而且英譯本的莫泊桑底《一生》,已讀到最後幾頁了。但他,不知什麼緣故,老是呆立著,不想去完結它,也一些不想去做。他自念:今天應該過個痛痛快快的日子才是,飲酒呢,放開肚皮,喝個酩酊大醉;或到什麼高山底極頂上去,大笑一場。忽一轉念:“這些都適合我底生日底情調的和諧麼,還是靜默罷!”一邊他又走進那間灰暗的寓室,坐下椅子。一時,又向抽鬥裏拿出一本簿子,似乎要做過去的回憶:將他二十二年來的生活情形,飄流,失望,煩惱,灰心,以及可紀念可感激的親友,他要詳盡地寫在這本簿子上。他還想用美麗的筆寫就之後,再找那同調的人兒,敬贈給她,以博得嫣然之一笑,或幽聲之一哭。但他磨好墨,濡好筆,又停滯著。他不知從何處寫起,又從何事寫起,生活是碎屑的,平常的,過去又是恍恍惚惚的,真實的他,一刻刻地在轉換著,那過去的他底事跡,也隨著時間之影的變幻而倏滅了。“況且你是個庸眾!”最後他自己這樣咒罵了一句,竟在椅上不穩定起來,身子震撼著,四周覺到空泛。於是他又站起,在房內徘徊了一息。又開了門,用沉重的腳步向門外走出去。
走不到半裏,他就見對麵來了一隊約百數十個小學生。他們是到大成殿去祀孔的。他認識在旗幟飄揚底下,衣冠整齊的是某小學校底教員金先生。他忽然覺得不敢往前走去,似有些惶恐。金先生是青年,但有老人似的極嚴正苛刻的人生觀,這時在蕭彬看來,簡直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聖圍護在他身邊,他自己是渺小如有罪的囚犯,他沒有勇氣去碰見他,點個無聊的勉強微笑的頭。就一閃轉彎到一條僻靜的小巷。
他隻是沒精打采的瞎走,自己是非常消沉。但一忽,卻有一種清脆的小女底賣花的聲音,從遠處叫近了。一位年約十四五歲的女郎,身穿柳條花布衫褲,手挽花籃,盛著一籃香氣撲鼻的桂花,幾乎攔住在他底身前。
“先生,你要買桂花麼?”
“桂花,它已經開了?”
蕭彬稍稍興奮地。女郎就從籃裏拿取一枝,遞給他。
“開的盛呀,這枝。”
他就受去放在鼻上聞一聞。女郎同時又用微笑的眼給他。他幾乎憂戚地問她:“多少錢?小姑娘。”
“四枚銅子罷,先生。”
“為什麼這樣便宜呢?”
“便宜嗎?先生。”
女郎活潑地,伶俐的眼珠不住地看他。一個卻簡直發癡似的,也看看她,縹緲地想開來——一個可愛的女郎,在街頭巷尾賣花,喊破她底幽喉,為幾個銅子!這樣,他一邊問:“小姑娘,你家住什麼地方?”
“西門,美記花園是我底爸爸底。我們都靠花養活。我們底園裏四季都開著好花。先生有閑,可以到我們那裏來玩玩的。”
“謝謝你,小妹妹。可是你這籃花要賣幾多錢呢?”
女郎輕便地動著兩唇:“不過兩角錢。”
蕭彬卻興奮地說:“那末小姑娘,我給你兩角錢,你索性將這籃花都賣給我罷。”
女郎一時說不出話來了。許久,她問:“你要這許多桂花做什麼呢?”
“那你今天可以不必到處亂叫了。”
“明天還是要賣的,先生。”
女郎低下頭,似觸著了什麼悲傷。可是一息說:“先生,給我錢。賣花是要趕時候的,花謝了,誰要呢?”
他也立刻醒悟過來,“該死,該死,我還纏著她做什麼?”心想,一邊就從袋內摸出幾個銅子,擲在她手內,憤怒地走開了。
女郎在他底身後說:“先生有閑,可以到我們花園裏來玩玩的。”
隨即又聽她尖脆的淒涼的叫起賣花的聲音來,“桂花!桂花!”一聲聲似細石擲下深淵中去一樣,聲浪悠遠地繞著他耳際。
他手裏撚著花,低頭默默地前走,也沒有方向。心是胡亂地想,一息想那位可愛而又可憐的賣花女郎,一息又想他自己,一息又想那位女郎和他自己的關係——在生日送他芬芳的花,有意點綴他這個無聊的日子似的。他輕笑了一笑,又聞了一聞花。在這冷氣漲滿的巷裏,竟似一個人在演劇一般,表現他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緒。
“我不該有這枝花罷?小姑娘是可愛的。”
一息這麼想,一息又那麼說:“榮幸!我該清供在花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