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鄉栗子

□[中國]夏丏尊

“請,趁熱。”

“啊!日子過得真快!又到了吃良鄉栗子的時候了。”

“像我們這種住弄堂房子的人,差不多是不覺得季候的。春、夏、秋、冬,都不知不覺地讓它來,不知不覺地讓它過去。

前幾天在街上買著蘋果、柿子、良鄉栗子,才覺到已到深秋了。”

“向來有‘良鄉栗子,難過日子’的俗語,每年良鄉栗子上市,寒冷就跟著來了。良鄉栗子對於窮人,著實是一個威脅哩。”

“今年是大荒年,更難過日子吧。咿喲,這幾個年頭兒,窮人老是難過日子,不管良鄉栗子不良鄉栗子,‘半山梅子’的時候,何曾好過日子?‘奉化桃子’的時候,也何曾好過日子?”

“對了,那原是幾十年前的老話罷咧,世界變得真快,光是良鄉栗子,也和從前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從前的良鄉栗子是草紙包的,現在改用這樣牛皮紙做的袋子了,上麵還印得有字。栗子攤招徠買主,向來是一塊紅紙上寫金字的掛牌,後來加用留聲機,新近是留聲機已不大看見,都改為無線電收音機了。幾乎每個栗子攤都有一架收音機。”

“這不是進步嗎?”

“進步呢原是進步,可借總是替外國人銷貨色。從前的草紙、紅紙,不消說是中國貨,現在的牛皮紙、收音機是外國貨。

良鄉栗子已著洋裝了!你想,我們今天吃兩毛錢的良鄉栗子,要給外國賺幾個錢去?外國人對於良鄉栗子一項,每年可銷多少牛皮紙?多少收音機?還有印刷紙袋用的油墨、機器?……”

“這是一段很好的提倡國貨演說啊!去年是國貨年,今年是婦女國貨年,明年大概是小孩國貨年了吧。有機會時你去上台演說倒好!”

“可惜沒人要我去演說,演說了其實也沒有用。中國的軍備、交通、衛生、文化、教育、工藝,那一件不是直接間接替外國人推銷貨色的玩意兒?”

“唉!——還是吃良鄉栗子吧。——這是‘良鄉栗子大王’,你看,紙袋上就印著這幾個字。”

“這也是和從前不同的一點,從前是叫‘良鄉名栗’,‘良鄉奎栗’的,現在改稱‘大王’了。

外國有的是‘鋼鐵大王’‘煤油大王’‘汽車大王’,我們中國有的是‘瓜子大王’‘花生米大王’‘栗子大王’,再過幾天‘湖蟹大王’又要來了。什麼都是‘大王’,好多的‘大王’嗬!”

“還有哩!‘鴉片大王’,‘馬將大王’,‘牛皮大王’……”

“現在不但大王多,皇後也多。什麼‘東宮皇後’咧,‘西宮皇後’咧,名目很多,至於‘電影皇後’,‘跳舞皇後’,更不計其數。”

“這是很自然的,自古說‘一陰一陽之為道’,有這許多‘大王’,當然要有這許多‘皇後’才相稱。否則還成世界嗎?”

“哈哈!”我愛情的漂流瓶,果真漂向一個彼岸,它未知卻又心心相印,不曾相見卻又難舍難分。

愛情漂流瓶

□[中國]翁成

高中的時候,學校有一紅一白兩幢教學樓。高三那年,坐在白樓教室的窗口,隔著一排挺拔的白楊,每天,我都能看到紅樓的那位女生。她托著腮,一副癡癡的樣子。

一個春日的午後,陽光暖暖地斜射在那女孩敞開的窗欞上。紅色的牆磚如天然古老的畫框,青青的爬藤蜿蜒繡在畫框上,襯得窗裏的女孩如一幅天作的油畫。在那個柳絮紛飛的下午,我年少的心怦然而動。

高考踏著蟬的鳴聲越來越近。最後一次模擬考試時,被打亂班次的同學捏著準考證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找考場。我先進了對麵的那幢紅樓,然後找到考場坐下,抬起頭,發現身邊的窗子正對著對麵白樓我的窗口。

抽屜裏有一個沒有收走的作業本,上麵寫著一個名字——喬玉。

喬玉的名字就這樣牢牢地記住了。臨去上大學的時候,跑去看榜,喬玉的名字竟在我名字上麵不遠的地方,是西安的一所學校。

在哈爾濱上學,坐在四樓教室臨窗向下望著空空曠曠的操場,突然間心裏像漫了霧一樣填滿了那個叫喬玉的名字。

我一遍遍地在紙上寫喬玉的名字,字寫滿了紙。拿起筆給喬玉寫信,正是大二的秋天。兩年前一個男孩於紅樓白樓間的無聲凝望浸了淡淡的秋氣,封在一個潔白的信封裏。查了郵編,寫上記憶裏的紅榜上的學校與係別,信就這樣寄出去了。

按常理這信是很難收到的,我的心卻從此寧靜下來。我對自己說:就算給那個美麗的小島放出一隻漂流瓶吧,老天會給它安排一個彼岸的。

聖誕節,天空飄起了漫天的雪。我正站在桌上指揮大家掛聯歡會的彩花,下麵有人用東西打我的手。接過來,是信,陌生絹秀的字體來自西安。

“如果不是新年我們給收發室大掃除,如果不是我莫名其妙地去翻那堆舊報紙,”喬玉說,“我永遠不會看到你的信了。”

我的信在收發室裏沉睡了兩個月後,竟被喬玉自己翻了出來,這是不是天的傑作?

我開始與喬玉通信。喬玉的信寫得整整齊齊,像寫字帖一樣的信一次比一次厚。她像一個拎著裙裾過河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卻又十分自信地步入我們營造的浪漫純真的氛圍裏。那些日子,等信成了我們生活中新的內容。在一封信的末尾我告訴她明天我必須去砍一棵樹了。

“為什麼要去砍樹?”她來信問。

“修理收發室被我踏破的門檻。”我說。

寒假中喬玉因去美國探望在那邊工作的父親沒有回家,於是我熱盼的寒假變得漫長而冷清。大年初一我自己騎車在街上瞎逛,突然想起舊校裏的紅白兩幢樓,於是就拐過去看看它們。

紅樓與白樓之間落了厚厚的雪,校園靜靜的,隻有我一個人。我從我的窗口走到喬玉的窗口,一步步量下來,兩樓之間不過20步。20步的距離,心與心卻需要走兩年。

寒假歸來,一到學校便收到一封寄自美國的信,鼓鼓的,拆開是一對蠟刻的粉色的心。喬玉問:可不可以寄一張你的photo(照片)?

寄去一張係足球隊的合影讓她猜。

“第一排中間那個!”她回信準確地說,“原來你就是高中校隊的那個鋒利的左前鋒!”

春春夏夏一天天走掉了,暑假在白楊的濃蔭裏漸漸逼近。

六月的一個周末,去林大看一位老鄉。一進他們寢室,“轟轟”的一片笑聲濺起來,有人喊“又來一個”。定睛一看,男男女女滿屋快樂的老鄉。一眼就看見紅樓窗口那個女孩子,胖了,但認得。

愣了半天,指著她:“喬……玉……”兩個字輕輕出了口。

“她哪叫喬玉,”一個老鄉說,“她叫何芳。”

“喬玉考去西安了,”那個叫何芳的女孩子笑笑說,“高中時我們一直同桌。”

腦子突然亂亂的,然後有件事情漸漸明白:記憶中那個紅樓窗口的女孩是何芳。那個喬玉,我沒見過。

我愛上了我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就像濃霧裏緊握一個人溫暖的手,卻辨不清她的麵容。我愛情的漂流瓶,果真漂向一個彼岸,它未知卻又心心相印,不曾相見卻又難舍難分。

七月一個雨後的下午,在濕濕的空氣裏,我拿著一封信來到那個深深的胡同,站在信上說的紅色的木門前。默立許久,我輕輕叩響了門……

後來,喬玉問我:“那天我開門時,你為什麼一副吃驚的樣子?”

任何人都會吃驚的,如果他知道過程,如果陰差陽錯之後,他麵前站著一個修長可人貌若天仙的美麗少女。

“我吃驚於天的安排。”我笑著對喬玉說。千萬要讓她保持本來的樣子。

女孩子是天生的。

女孩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