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晚晴老人
□[中國]夏丏尊
壁間掛著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裏,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著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憂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麵靠近民國路一麵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裏坐著,每幾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隻微動著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複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
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著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苦行
□[中國]繆崇群
信不信由你這本書,並不如初想時那麼荒謬怪誕,兩年前我看過一次,一段一段稀有的事跡,使人發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感覺。至今有些印象,還能或明或晦地留存在腦際。
人們對於一個被揭曉了的謎,便仿佛失去了它原來那種濃厚的趣味,而誰都知道金子是從深山,從砂礫中淘煉出來的,可是山石砂礫仍是被視為山石砂礫,這或許就是人們長遠地隻住在宇宙之間,從不曾進到真理的鄉土裏去。
在那本書上說,從前熱帶地方有一個土人,他高舉著他的手,直等待著鳥雀在他掌上搭起了一個巢窠。他是傻子嗎?他就是所謂野蠻的未開化人?然而我並不這樣想;我相信他才是一個有信心的人。他忍受了任何困難與折磨,屹然不動,鳥巢到底選擇了他的掌上搭成了!獲得希望的花朵與結實的果子的,不屬於有信心的傻子,難道專是聰明的賢哲的嗎?
我陡然悟覺了苦行的道理,它好像一道閃光,照明了我在生命途中的一個指向。
宗教導人信仰;一個“神靈”,或是有一個“主宰”,或是上帝,或是菩薩——一個共同的至善,或是真理。叫人懺悔過去,忘卻現實,冀求未來
——一手握寶劍,一手捧經典麼?
——一邊是地獄,一邊是天堂啊!
——我還聰明,我不執迷,我傻,我也不受威嚇。
——不管罷,信仰即在其中了。
其實,天堂和地獄,都是離我們一樣的遙遠,也許是一樣臨近,我們應當怎樣舉步,怎樣行抵呢?還是怎樣裹足,怎樣躊躇呢?
人本來是一種矛盾的動物,有良知也有情欲,無所謂善或惡,精神和肉體都要尋索它們發展的線路。徒念“南無阿彌陀佛”或是“我主上帝”,便能直登“樂土”這種事,我還不相信有此秘訣,有此捷徑!
對於苦行安之若素的,我想起了那居住在熱帶地方的一個土人的終成善果了。
我也想起了常常看見的那些坐禪,持齋,傳道,托缽者,他們恐怕隻是作了一種形式,甚至於用形式來乞食,來充飽他的皮囊,有誰了解苦行是到達至善的一條必經之路呢?惟有苦行,才是從根蒂處遏製一般虛浮的欲念的。
一個政客,一個經理,一個少爺或小姐,一個大老板……他們消耗著他們自身以外的許多生命,許多勞力,許多利潤,無非是來充飽了他們自己。他們比他們以外的人更肥滿些,更“營養”得法些,所以他們有更多的錢,更多的力,更多的“精神”,更多的脂肪,於是他們“創造”了更多的,更機靈的,其實是更壞的,更違反自然的,更壓榨他人福利的享受的方法。沒有見過地獄的,且看看這些地獄的守者罷!他們才是真正的肉食渴血者,真正的掠奪者!
他們都是敵人,他們都是我們的生命的敵人,我們同敵人在一起或是屈服敵人,我們即沒有生命,也即是我們不要生命——這不是一個謎,也不是一個被揭破的謎,我們要進到真理的家鄉去,我們惟有一路的戰勝那些敵人!
苦行,便是我們生命途上的一盞明燈。帶著它可以走向任何遙遠,任何廣大的地方去,可以走到那個真理的家鄉去。萬萬個人同向一個至善的真理的家鄉去了,今日的世界,難道還不能轉一個新的場麵嗎?每個人以苦行磨煉著他自己,他的生命會發出純潔的閃光,集無數的純潔閃光的生命,組成了社會世界,我想物質的生產將是充裕而且會剩餘下來;因為誰也不要侵占。精神收獲將是豐饒而且會儲存下來;因為誰也不想掠奪。無限的成了一環,無竭的互相交流,整個的世界是完全的光明,沒有了地獄,任何的角落,以至心靈的角落,都是天堂。
苦行不是消極的,不是抹殺生之欲念的,唯有苦行才是燃起了真正生命的火種;唯有知道苦行,體行苦行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的生命是什麼靈素組成的。
我沒有信仰更不是一個烏托邦論者。我在高舉著我的手,柴枝般的手,隻是為了一種招示:
記住我們的敵人!認清我們的敵人!反抗他們!戰勝他們!我的手永不放下!真理一定會在上麵搭起了一個巢窠來!
二八,八。
(選自《夏蟲集》)夢囈
□[中國]繆崇群
夜靜的時候,我反常常地不能睡眠。枯澀的眼睛,睜著疼,閉著也疼,橫豎睜著閉著都是一樣的在黑暗裏。我不要看見什麼了,光明曾經傷害了我的眼睛,並且暴露了我的一切的惡劣的行跡。
白晝,我的心情煩躁,比誰都不能安寧,為了一點小小事故,我詈罵,我咆哮,有時甚或摔過一個茶杯,接著又去摜碎兩隻玻璃杯子。我漲紅了臉,喘著氣。我不管鄰人是否在隔壁訕笑,直等發作完了,心裏才稍稍覺得有點平息。
說不出什麼是對象,一無長物的我,隻伴著一個和我患著同樣痼疾的妻:她也是沒有一點比我更幸福的運命:操勞著,受難著,用著殘餘的氣力去掙紮:雖然早晨吃粥晚上吃粥,但難於得來的還就是作粥所需要的米。我咆哮的時候是沒有理由,然而妻在一邊陰自啜泣,不知怎麼又引起了我暴虐的詛咒。
追求光明的人,才原是沒有光明的人:
現在,黑夜到來了,鄰人的鼾聲,像牛吼一般的從隔壁傳來,它示著威,使我從心底發著火一般的妒忌,可是無可奈何地隻有自己在床上輾轉,輕輕地,又唯恐擾醒了身旁的妻。
——一個可憐的女人!我仿佛在心裏暗暗念著她的名字,安息的時候你是安息了。忘掉了白晝的事罷,生活在黑暗裏的人們也就不知道什麼叫黑暗了。
不時地,妻忽然夢囈了,模模糊糊地說著斷續的句子,帶著她苦心的自白和傷怨的調子,每一個字音,像都是對我有一種絕大的刺戟。
我凝神地傾著耳,我一個字也不能辨地自己懺悔了,虔誠地懺悔了。
夢囈是她的心靈的話語,她不知道的她的長期沉鬱著的心靈是在黑暗中和我對話了。
“醒醒!醒醒!”被妻喚醒過來,我還聽見自己哭泣的餘音。我摸一摸潮濕了的臉,我沒有說什麼。
因為妻也沒有問什麼,倒使我非常難堪了。她不知道她的夢囈會使我的心靈懺悔,但她也不知道白晝以醜角的身份出現於人間舞台而黑夜作婦人的啜泣的人又是怎麼一回事的。
(選自《廢墟集》)又是一年春草綠
□[中國]梁遇春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卻是春天。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夠忍受,有時還感到片刻的欣歡。灼熱的陽光,憔悴的霜林,濃密的烏雲,這些東西跟滿目創痍的人世是這麼相稱,真可算做這出永遠演不完的悲劇的絕好背景。當個演員,同時又當個觀客的我雖然心酸,看到這麼美妙的藝術,有時也免不了陶然色喜,傳出靈魂上的笑渦了。坐在爐邊,聽到呼呼的北風,一頁一頁翻閱一些畸零人的書信或日記,我的心境大概有點像人們所謂春的情調罷。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窗外花紅,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調和,好像在彌留病人的榻旁聽到少女的輕脆的笑聲,不,簡直好像參加婚禮時候聽到淒楚的喪鍾。這到底是惡魔的調侃呀,還是垂淚的慈母拿幾件新奇的玩物來哄臨終的孩子呢?每當大地春回的時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裏麵那位姑娘戴著鮮花圈子,唱著歌兒,沉到水裏去了。這真是莫大的悲劇呀,比哈姆雷特的命運還來得可傷,叫人們啼笑皆非,隻好朦朧地徜徉於迷途之上,在謎的空氣裏度過鮮血染著鮮花的一生了。墳墓旁年年開遍了春花,宇宙永遠是這樣二元,兩者錯綜起來,就構成了這個雜亂下劣的人世了。其實不單自然界是這樣子安排顛倒遇顛連,人事也無非如此白蓮與汙泥相接。在卑鄙壞惡的人群裏偏有些雪白晶清的靈魂,可是曠世的偉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個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偽君子,我們雖然親眼看見美德,也不敢貿然去相信了;可是極無聊,極不堪的下流種子有時卻磊落大方,一鳴驚人,情願把自己犧牲了。席勒說,“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真理隻好算做個死東西罷了”,可見連抽象的境界裏都不會有個稱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間世”,大概就是為著這個原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