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淒其的時候居多。可是我的笑並不是百無聊賴時的苦笑,假使人生單使我們覺得無可奈何,“獨閉空齋畫大圈”,那麼這個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擾擾的哀樂雖然嚐過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戲雖然也窺破了一二,我卻總不拿這類下流的伎倆放在眼裏,以為不值得尊稱為世故的對象,所以不管有多麼焦頭爛額,立在這片瓦礫場中,我向來不屑對於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以後的獰笑,我現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躍了,不知怎的,無論到那兒去,總有些觸目傷心,淒然淚下的意思,大有失戀與傷逝治於一爐的光景,怎麼還會獰笑呢。我的辛酸心境並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種累帶詩意的感傷情調,那是生命之杯盛滿後濺出來的泡花,那是無上的快樂呀,釋迦牟尼佛所以會那麼陶然,也就是為著他具了那個清風朗月的慈悲境界罷。走入人生迷園而不能自拔的我怎麼會有這種的閑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說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過於回憶起欣歡的日子”。這位詩人自己卻又說道:“曾經親愛過,後來永訣了,總比絕沒有親愛過好多了。”我是沒有過這麼一度的鳥語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沒有綠洲的空曠沙漠,好比沒有棕櫚的熱帶國土,簡直是掛著蛛網,未曾聽過管弦聲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們臉上故意貼上的“黑點”,朋友們看到我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總是不能見諒,以為這些娓娓酸話無非拿來點綴風光,更增生活的嫵媚罷了。“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則希臘人也不必在神廟裏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話了。可是我就沒有走過芳花繽紛的薔薇的路,我隻看見枯樹同落葉;狂歡的宴席上排了一個白森森的人頭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見沉醉,骷髏摟著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裏的撤但搖著頭上的兩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裏的荊棘嶺總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罷;梅花落後,雪月空明,當然是個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隻有一陣一陣的狂風瞎吹著,那就會叫人思之欲泣了。這些話雖然言之過甚,縮小來看,也可以映出我這個無可為歡處的心境了。
在這個無時無地都有哭聲回響著的世界裏年年偏有這麼一個春天;在這個滿天澄藍,潑地草綠的季節毒蛇卻也換了一套春裝睡眼朦朧地來跟人們作伴了,禁閉於層冰底下的穢氣也隨著春水的綠波傳到情侶的身旁了。這些矛盾恐怕就是數千年來賢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質罷!蕞爾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這筆禮物罷。笑渦裏貯著淚珠兒的我活在這個烏雲裏夾著閃電,早上彩霞暮雨淒淒的宇宙裏,天人合一,也可以說是無憾了,何必再去尋找那個無根的解釋呢。“滿眼春風百事非”,這般就是這般。老者安之,少者懷之
□[中國]林語堂
一位參加慶祝中國建國十周年代表團的日本朋友,在回國之前,約我去話別。這是一位白發蒼蒼的漢學家,我和他的夫人認識,在從前大家見麵的場合,他總是恂恂地坐在一旁,不大開口。這次卻興奮得滔滔不絕,大談其訪華觀感,他說中國變化之大,真是出乎意外!他在一九二三年、一九三五年都曾來過中國,但是這次到來,看見整個中國煥然一新了,不用說天安門廣場完全是新的麵貌,就是北京的小街小巷也變得不可辨認了。他接著談西安、談成都、談漢口……
越談越興奮。我好容易擠進一句:“您對於哪一件事物印象最深呢?”他笑了,說:“這是個很難的試題!比方說,國慶日的遊行群眾對領袖的愛戴的熱情;以科學方法保存和重修的古跡;長江大橋,武漢鋼鐵廠……但是我想還是人民公社給我的印象最深,人民公社真好!我參觀了四川紅光人民公社的托兒所和敬老院,這真正做到了中國古聖先賢的偉大理想——老者安之,少者懷之。”他凝思地搖著滿頭的白發,“這是馬列主義和中國實際相結合的結果……我現在也在看書,看馬列主義的書,研究馬列主義怎樣能和日本的實際相結合……”
這位學者的變化也真不小嗬!
回來的路上,我在想,我沒有去過四川紅光人民公社,但是我知道全中國的人民公社都是一樣的,我眼前湧現出我今年春天參觀過的河南大冶人民公社。大冶人民公社的康福樂園,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在康福樂園裏有產院,有托兒所,有幼兒園。走出去不遠還有小學。產院裏設備周全,有中西醫藥。誕生的日子不同的孩子,都分開居住。這一大片房子的周圍,母親懷抱裏的,床上的,推車上的,地上玩的,課堂裏的,幾百個孩子,紅紅胖胖的,真像園裏的鮮花一般。我們又參觀了他們的敬老院,那是在很清靜的一個上坡上的窯洞裏。這窯洞也極其可愛!走進大門,裏麵好像北京的三合院,三麵有窯洞,院裏有井,有葡萄架;有石礅,光滑清潔的窯洞內,擺設整齊,裏麵住著幾位老大爺老大娘,那時他們正坐在院子裏閑談,看見我們來了,喜得起來讓坐讓茶,還給我們唱了快板,以後我們還參觀了“東廂房”的廚房,裏麵有兩位白衣白帽的炊事員,正在給老人們整治著晚餐。
這一切都使我滿意地想到,童年和老年是人生中最難調護最要扶持的時期,尤其是沒有兒女親屬的老人,在舊社會是最孤苦無依的。這一切,若沒有人民公社,也是很難辦全辦好的。人民公社真好!其中的一好,就是做到了“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從清華園到宣化
□[中國]鄭振鐸
別後,坐載重汽車向清華園車站出發。沿途道路太壞,顛簸得心跳身痛。因為坐得高,綠榆樹枝,時時撲麵打來,一不小心,不低頭,便會被打得痛極。8時12分,上平綏車,向西走,“漸人佳境”。左邊是平原,麥田花畦,色彩方整若圖案。右邊,大山峙立,峰尖巉巉若齒,色極青翠。白雲環繞半山,益增幻趣。絕似大幅工筆的青綠山水圖。天陰,欲雨未雨。道旁大石巨崖棋布羅立,而小樹散綴於岩間,益顯其細弱可憐。沿途馬纓花樹最多,樹尖即在車窗之下,綠衣紅飾,楚楚有致。9時半,到南口。車停得很久。下去買了一筐桃子,總有一百多個,價僅二角。味極甜美。果販們搶著叫賣,以脫手賣出為幸,據說獲利極少。過南口,車即上山。溪水清冽,錚淙有聲。過了幾個山洞,山勢險峻甚。在青龍橋站停了一會。又過山洞,經八達嶺下,即入大平原。儼然換一天地。山勢平衍若土阜,綠得可愛。長城如在車下。回顧八達嶺一帶,則山皆壁立,崚削不可攀援。長城婉蜒臥於山頂,雉堞相望。山下則堡壘形的烽火台連綿不斷。昔日的國防,是這樣的設備得周密,今已一無所用了。長城一線已不能阻限敵人們鐵騎的蹂躪了!
11時45分到康莊。這是一個很大的車站,待運的貨物堆積得極多。有許多山羊,裝在牲畜車上,當是從西邊運來的。12時25分,過懷來,山勢又險峻起來。山色黃綠相間,斑斕若虎皮紋,白雲若斷若連的懶散地擁抱於山腰。太陽光從雲隙中射下,一縷一縷的,映照山上,益顯得彩色的幻變不居。
下午1時餘,到土木堡。此地即明英宗被也先所俘處,侍臣及兵士們死難者極多。聞有大墓一,今已不知所在。有顯忠祠一,祀死難諸臣的,今尚在堡內。我們下車,預備在此處停留數小時。堡離車站數裏;在田壟間走著。進沛津門,即入堡。房屋構造,道路情形,已和“關內”不同。大街極窄小,滿是泥濘,不堪下足,除小毛驢外,似無其他代步物。街下有“歲進士”和“選元”的匾額,初不知所指,後讀題字,始知前者為“歲貢生”,後者為“選拔貢生”。商店很少,有所謂“孟嚐君子之店”者,即為旅館。門上又懸“好大豆腐”的招記,後又數見此招記。似居民食物主要品即為豆腐。到顯忠祠,房屋破敗不堪,明碑也鮮存者。此祠立於景泰間,至萬曆時焚於火,清初又毀於兵。康熙五十六年(1717)雷有乾等重建之。嘉慶間又加重修。祠後,辟屋銅文昌帝君,壁上畫天聾、地啞像,喬模作態,幽默可喜。3時半,回到車站,4時又上車西去。6時20分到下花園車站。這個地方,遼代的遺跡頗多,惜未及下車。雞鳴山遠峙於左,洋河濁浪滔滔,車即沿河而走。右有一峰孤聳,若廢壘,四無依傍,拔地數十丈,色若焦煤,是一奇景。一路上都是稻田,大有江南的風光。6時55分到辛莊子,溯河而上,洋河之水,勢極湍急,奔流而下,潺潺之聲滿耳。堤岸皆方石所築,極齊整,間亦有已被衝刷壞了的。對山一帶,自山腰以下,皆是黃色,風力吹積之痕跡,宛然可見。漠外的沙磧,第一次睹得一斑。山色本來是綠的;為了黃沙的烘托,覺得幽暗,更顯出暗綠。柳樹極多,極目皆是。
7時40分到宣化。車停在車站,擬即在此過夜。城外有兵士甚多,正在築土堡,據說是在蓋建營房。夜間,風很大,虎虎有聲,不像是夏天。
8日,清晨即起身。遙望山腰,白雲綿綿不絕,有若衣帶環束者,有若炊煙上升者。半山黃沙,看得更清楚。7時半,坐人力車進城。入昌平門,門兩旁有燒磚砌成之金剛神。城門上釘的是鍾形之鐵釘;極別致。城牆上有一石刻小孩做向下放便勢;下有一猴,頭頂一盤承之。據車夫說,從前每逢天將雨,盤上便有水漬。今已沒有這效驗了。穿城而過,出北門。北門的城樓,即有名之威遠樓,明代所建,今尚未全頹。正對此樓,為鎮虜台,台高四丈,遠望極雄壯。旁有一小阜,名藥王閣。我們走上去,無一人,屋內皆停棺木。狗吠聲極凶猛。一老太婆在最高處出而問客。語聲不可懂。她骨瘦如柴,說一聲話,便要咳嗽幾聲。明白的是肺癆病已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真所謂“與鬼為鄰”的了。我心頭上覺得有物梗塞,非常難過,便離開了她,向鎮虜台走來。台下為龍王殿,台上有匾曰“眺遠”。此台為嘉靖甲寅(1554)所建,登之,可眺望全城。有明代碑記,凡“鎮虜台”之“虜”字,皆已被鏟去,殆是清代駐防軍人所為。台下山旁,有洞穴二,初不知為何物,人其中,可容人坐立。車夫雲:“為一山西客民所居,今已棄之而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穴居。
過鎮虜台,便望見恒山寺(一名北嶽廟)。寺占一山巔,須過一小河始可達。山徑已湮沒,無路可上。行於亂石細草之間,尚不難走。前殿為安天殿,後殿為子孫娘娘廟。有順治十年(1653)及乾隆甲午(1774)二碑。山石皆鐵色。對河即為龍煙鐵礦辦事處。本有鐵路支線一,因此礦停工,路亦被拆去。此礦規模極大,煉礦砂處,在北平之石景山。恒山寺下葡萄園極多,亦間有瓜田。平津一帶所需之葡萄,皆由此處供給。又有天主堂的修道院一,建築不久,式樣似輔仁大學,當為同時所造的。院主為本國人吳君,在內修道者,有五六十人,都是從遠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