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他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星夜

□[中國]廬隱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隻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不必傷繁華如夢,——隻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和顛連,我具有的是夜鶯的眼,不斷的在密菁中尋覓,我看見幽靈的獰羨,我看見黑暗中的靈光!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杜鵑的舌,不斷的哀啼於花蔭。枝不殘,血不幹,這艱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深刻慘淒的心情,不斷的追求傷毀者的呻吟與悲哭——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雖因此而靈毀成灰,亦無所怨!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血跡狼藉的心和身,縱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煙。這既往的鱗傷,料也難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隻有這辛辣的心錐時時刺醒人們綺麗的春夢,將一天歡愛變成永世的咒詛!自然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報複!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隻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無光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我徘徊黑暗中,我躑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暫時脫下鐵鎖和鐐銬。不必傷繁華如夢——隻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蟋蟀之話

□[中國]夏丏尊

“誌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確是寂寥的季節,即非誌士,也容易起感懷的。我們的祖先在原始時代曾與寒冷饑餓相戰鬥,秋就是寒冷饑餓的預告。我們的悲秋,也許是這原始感情的遺傳。入秋以後,自然界形貌的變化反應在我們心裏,引起這原始的感情來。

天空的顏色,雲的形狀,太陽及月亮的光,空氣的觸覺,樹葉的色澤,蟲的鳴聲,凡此等等都是構成秋的情緒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蟲聲為最有力的因子,古人說“以蟲鳴秋”,鳴蟲實是秋季的報知者,秋情的挑撥者。秋季的鳴蟲可分為螽斯與蟋蟀二類,這裏想隻說蟋蟀。說起蟋蟀,往往令人聯想到寂寥與感傷。“蟋蟀在堂”,“今我不樂”,三百首中已有這樣的話。薑白石詠蟋蟀《齊天樂》雲:“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寫入琴絲,一聲音更苦。”凡是有關於蟋蟀的詩歌,差不多都是帶著些悲感的。這理由是什麼?如果有人說,這是由自然的背景與詩歌上的傳統口吻養成的觀念情緒,也許是的。實則秋季鳴蟲的音樂,在本質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鳴聲,本質上與鳥或蟬的鳴聲大異其趣。鳥或蟬的鳴聲是肉聲,而蟋蟀的鳴聲是器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國從來有這樣的話,意思是說器樂不如肉聲。

其實就音樂上說,樂器比之我們人的聲帶,構造要複雜得多,聲音的範域也廣得多。聲帶的音色決不及樂器的富於變化,樂器所能表出的情緒遠比聲帶複雜。簫笛的表哀怨,可以勝過人的悲吟;鼓和洋琴的表快說,可以勝過人的歡呼。鳥的鳴聲是和人的叫唱一樣,同是由聲帶發出的,其鳴聲雖較人的聲音有變化,但既同出於肉質的聲帶,與人聲究有共同之點。蟬雖是蟲類,其鳴聲由腹部之聲帶發出,也可以說是肉聲。

蟋蟀等秋蟲的鳴聲比之鳥或蟬的鳴聲,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們的鳴聲由翅的鼓動發生。把翅用顯微鏡檢查時,可以看見特別的發音裝置,前翅的裏麵有著很粗糙的鑢狀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質部”的部分,兩者磨擦就發聲音。前翅間還有一處薄膜的部分,叫做“發音鏡”,這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機關。秋蟲因了這些部分的本質和構造,與發音鏡的形狀,各奏出其獨特的音樂。其音樂較諸鳥類與別的蟲類,有著如許的本質的差異。

螽斯與蟋蟀的發音樣式大同小異: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鑢狀部在左翅,硬質部在右翅;而蟋蟀則兩翅有著同樣的構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點:螽斯之翅聳立作棱狀,其發音裝置的部分較狹;蟋蟀二翅平疊,因之其發音部分亦較為發達。在音色上,螽斯所發的音樂富於野趣,蟋蟀的音樂卻是技巧的。

無論鳥類、螽斯或蟋蟀,能鳴隻有雄,雌是不能鳴的。這全是性的現象,雄以鳴音誘雌。它們的鳴,和南歐人在戀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戀歌。蟋蟀是有耳朵的,說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頭部,倒在腳上。它們共有三對腳,在最前麵的腳的脛節部具著附有薄膜的細而長的小孔,這就是它們的耳朵。它們用了這“腳耳”來聽對手的情話。

蟋蟀的戀歌似乎很能發生效果。我們依了蟋蟀的鳴聲,把石塊或落葉撥去了看,常發見在那裏的是雌雄一對。石塊或落葉叢中是它們的生活的舞台,它們在這裏戀愛,產卵,以至於死。

蟋蟀的生活狀態在自然界中觀察頗難,飼養於小瓦器中,可觀察到種種的事實。蟋蟀的戀愛生活和他動物及人類原無大異,可是有一極有興趣的現象:它們是極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對於雄的威勢,比任何動物都厲害。試把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觸角探知對方的存在以後,雄的即開始鳴叫。這時的鳴聲與在田野時的放聲高吟不同,是如泣如訴的低音,與其說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說是一種哀懇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雌的接近,雌的猶淡然不顧。於是雄的又反複其哀訴,雌的如不稱意,猶是淡然。雄的哀訴,直至雌的自願接受為止。交尾時,雌的悠然爬伏於雄的背上,雄的自下麵把交尾器中所挾著的精球注入雌的產卵管中,交尾的行為瞬時完畢。飼養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數次至十餘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是這樣。這和蜜蜂或蠶等隻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滅的情形不同了。說雖如此,雄蟋蟀在交尾終了後,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運命。就容器中飼養的蟋蟀看,結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殘留著,雄的所存在者隻翅或腳的碎片而已。這現象已超過女尊男卑,入了極端的變態性欲的範圍了。雄的可說是被虐待狂的典型,雌的可說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