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魯迅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2 / 3)

但是由於緊接著北京爆發了段祺瑞執政府開槍鎮壓學生運動的“三·一八慘案”,雙方的論爭因此進一步升級,思想對立也更加明顯。對於“三·一八慘案”,“現代評論派”雖然憤怒譴責了當局的血腥屠殺政策,但同時又對學生參加社會上的各種政治運動,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周鯁生在《現代評論》雜誌第1卷第22期上發表了《青年的政治》一文,他認為“年來學生的政治運動之所以難得社會同情,也許是因為那些偽政治運動太多,令人看輕看厭了的原故”。他一再提醒學生注意不應為政治所蠱惑,不能成為政治的工具或奴役,“要知道不是一切形式或意義的政治活動,都是學生應做的”。胡適在《現代評論》第2卷第42期劉治熙的《“愛國運動與求學”》的來信附言中也強調:“救國事業不是短時間能做到的,而今日學生們做的群眾運動卻隻能有短時間的存在;救國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需要遠大的預備,而跟著大家去呐喊卻隻能算是發發牢騷,出出氣,算不得真正的救國事業。”“三·一八慘案”發生之後,胡適、陳源、高一涵、王世傑、燕樹棠、皮宗石等人,於1926年8月29日在《北京大學日刊》上聯名發表了一則宣言,認為學生應以學業為主,少數人的社會政治活動不能妨害大多數人接受教育的合法權利。兩天之後,胡適又專門發表了《愛國運動與求學》-文,明確表態說:“‘英日強盜,也不是幾千萬人的喊聲咒得死的。救國是一件頂大的事業,排隊遊街,高喊’打倒英日強盜‘,算不得救國事業;甚至於砍下手指寫下血書,甚至於蹈海投江,殺身殉國,都算不得救國的事業……我們要很誠懇地指出:易卜生說的’真正的個人主義正是到國家主義為惟一大路,救國須從救你自己下手”。

陳源在《現代評論》3卷68期上的《閑話》中,雖然對執政府的暴行表示了極大的憤慨與譴責,但同時卻又把矛頭指向群眾領袖,說楊德群烈士的慘死,是受女師大教員所驅使。暗示“三·一八慘案”是受人蠱惑而釀成的,“對理性沒有充分發展的幼童,勉強灌輸種種的武斷的政治或宗教的信條,在我看來,已經當得起虐待的名字,何況叫他們冒槍林彈雨的險,受踐踏死傷的苦!”

魯迅對陳西瀅的“閑話”非常憤怒,在《死地》中指責陳源“學生們本不應該蹈死地”的言論,“比刀槍更可以驚心動魄”。在《空談》中說:“有些東西——我稱之為什麼呢,我想不出——說:群眾領袖應負道義的責任。這些東西仿佛就承認了對徒手群眾應該開槍,執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同自投羅網一般。群眾領袖本沒有和段祺瑞等輩心心相印,也未曾互相溝通,怎麼能夠料到這陰險的辣手。這樣的辣手,隻要略有人氣者,是萬萬預想不到的。”

魯迅與現代評論派之間的論爭,針對“三·一八慘案”達到高潮,直至1926年8月魯迅到廈門大學任教,方才告一段落。這場論爭使雙方在情感上都受到極大的傷害。陳西瀅每每挑起事端,但在強有力的對手麵前,總顯得有幾分被動,幾分狼狽。論爭對於魯迅“同樣引起了巨大的情感波瀾,經曆了精神的痛苦熬煎:所有外在的黑暗全部轉化為內心的黑暗,所有外在的反抗也都轉化為內心的掙紮”。正如魯迅在編完《華蓋集》以後在“題記”中寫道:“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

二、論爭的實質

魯迅與以陳西瀅為代表的現代評論派之間的論爭,在表麵上看起來,是針對某一具體的社會事件的思想分歧與論爭,而且論爭中還帶有一定的私人色彩,實際上是新文化戰線分化後,不同的文化陣營之間思想的對立與衝突。現代評論派與魯迅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啟蒙話語,他們依照不同的話語資源,對中國的現代性賦予了不同的想象。有人甚至認為,由於種種複雜的曆史原因,在中國現代文化發展史上,把“本應該屬於五四啟蒙話語範疇的見解分歧,納入到了政治意識形態領域的思想鬥爭去加以定論,故而從本質上遮蔽了兩者論爭的時代意義與深遠影響。魯迅與‘現代評論派’之間的思想交鋒,集中體現著東洋派留學生與西洋派留學生的不同人生態度,以及他們對於現代性價值觀的不同理解,同時也反映著轉型期精英知識分子的矛盾文化心態。”五四運動之後,中國的知識分子分成了兩派:革命派和自由派。革命派主張直接參與政治行動,自由派則堅持漸進的、教育導向式的改革觀點。“現代評論派”顯然屬於後一種。魯迅與“現代評論派”之間的論爭,正是這兩種不同的知識分子話語之間的論爭。

從表麵看起來,以陳源為首的“現代評論派”每每站在校方、官方的立場上,為強勢群體“辯護”,而魯迅則堅定地站在學生、群眾一邊,為弱勢群體說話,實則表現為兩個文化陣營之間關於中國現代性問題的對立與衝突。“在魯迅看來,‘現代評論派’的這些教授一方麵是‘特殊知識階級’,以受西方教育為資本,以在中國實現西方式的現代化為理想,骨子裏又是中國傳統的‘正人君子’……這就是說,魯迅在與現代評論派的論戰中,並不著眼於對陳源們所提出的英美自由主義理念本身的批判,而更關注於他們的自由主義理念運用到中國的現實中——例如,在中國教育當局與學生的對抗中一一他們所持的態度,實際所發生的作用,以及由此而暴露出他們靈魂深處的一些東西。”“這班留學英美的教授的自我定位是現代中國的設計者、指導者和中堅力量;而他們的現代中國的設想又是很簡單的,就是把英美的東西全盤搬過來。而魯迅恰好要對這樣的”現代中國的設計者和指導者“提出質疑,魯迅始終抓住特殊的知識階級,不放,這可能是更為內在的原因。”

回望中國現代化的百年曆程,中國的啟蒙運動從維新變法開始已經拉開帷幕,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就大規模地向日本(東洋)和歐美(西洋)各國派遣留學生,這些留學生在中華民族危亡的時刻,出國求學,尋找救國良方。他們回國後,麵對同樣的困境,聯合起來共同發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他們倡導個性解放,宣揚人道主義,傳播民主與科學等思想。但是由於接受了不同文化的影響,他們對中國社會既有共同的期待,但也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社會理想、價值觀念,他們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及其到達目標的方法和途徑,也有著巨大差異,因此無形中形成了不同的文化陣營和不同的啟蒙話語,紛爭就在所難免。

作為20世紀初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現代評論派”的主要成員中,絕大多數人都是在西方完成的思想啟蒙,西方的民主和理性精神讓他們看到了中國的積貧積弱的原因所在。於是他們主張用西方的科學理性和民主政治,使中國走向現代化之路,他們變革現實的理想模式,自然而然也就與西方資本主義的現代政治民主文化聯係起來。如高一涵在《現代評論》第1卷第10期上發表了《我們對於國民會議組織法的主張》,王世傑在《現代評論》第1卷第12期上發表了《評政府提出的民國代表會議條例》等文章,積極參照西方社會的民主法製意識,對中國當時的政治體製改革進行了有益的探討。當然,他們也一再強調,這一目標的最終實現,需要國人有足夠的耐性,以循序漸進的和平方式,才能完成中華民族複興的宏偉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