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活著而不知道有別的人存在、不知道享樂並不能使他滿足,他與死無異,他不知道自己活著,而且在他自身沒有矛盾。

如果人看到,別的人跟他一個樣,苦難威脅著他,他的存在是慢性死亡;如果他的理性意識開始分解他這個人身的存在,他就不能在這個分解中的人身裏保持自己的生命,而不可避免地要認為自己的生命正在向他揭開的新的生命中。矛盾也還是不存在,就像在已經發芽因而分解著的種子裏沒有矛盾一樣。人生就是追求幸福

□[俄國]托爾斯泰

人生就是追求幸福。人企求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當人把自己的動物肉體存在的規律看作自己生命的規律的時候,他就會看到以死亡和痛苦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惡。人不會看到死亡和痛苦,除非他降低到動物的水平,而在這個時候,死亡和痛苦會像一群嚇人的東西從四麵八方向他襲來,把他趕到一條為他開啟的、服從理性規律、表現在愛中的人生道路上去。隻是人違背自己的生命規律的時候,死亡和痛苦才會出現。對於遵照自己的規律生活的人來講,既沒有死亡,也沒有痛苦。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

“我心裏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軛,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裏就必得享安息。”

“因為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

——《馬太福音》第十一章

人生就是追求幸福。人隻要追求,就會得到。不能成為死亡的生命,就不能成為災禍的幸福。生命與愛

□[俄國]托爾斯泰

眾所周知,愛的感情之中有一種特有的解決生命所有矛盾的能力。它給人以巨大的幸福,而對這種幸福的向往構成了人的生命本身。然而,那些不懂生命的人叫嚷著:“但是要知道,這種愛是偶爾才發生的,是不能持久的,它的後果常常是更大的苦難。”

在這些人的心目中,愛情不是理性意識所認為的那樣——生命中惟一合乎規律的現象,而不過是一生中常常出現的各種數不清的偶然現象中的一種,人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情緒:人有時會誇耀,有時會迷上科學或藝術,有時熱衷於工作、虛榮、收藏,有時會愛著某個人。

對於沒有理性的人們來說,愛的情緒不是人類生命的本質,是一種偶然的情緒,一種獨立於意誌之外的情緒,同人的一生中會產生的其他情緒一樣。更有甚者,我們還能常常聽到或談到這樣的推論:愛情是某種不正確的破壞生命正常進行的折磨人的情緒。這種議論很像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貓頭鷹所產生的眩暈感覺。

盡管如此,在愛的狀態中,這些人也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比起所有別的情緒來都更重要的東西。但是,不理解生命,人們也就不會理解愛情。而對於這些不懂生命的人來說,愛的狀態和其他所有情緒一樣,充滿苦難,充滿欺騙。

“去愛,可是去愛誰呢?

暫時愛一下不值得,

而永遠愛又不可能……”

這些話準確地表現了人們的模糊不清的認識:愛情之中有著擺脫生命苦難的東西,有某種類似真正幸福的東西。與此同時,人們也承認,對於不理解生命的人來說,愛情也不可能是靈魂得救之方。

既然無人可愛,任何愛情也就都自然流逝。因此隻有當有人可以愛的時候,隻有當有人可以永遠愛著的時候,愛情才成為幸福。而由於沒有這個人,那麼愛情之中也就沒有拯救之方,愛情也是騙局,也是苦難,同所有別的東西一樣。這些人隻能如此理解愛情,而不會有別的理解。

不懂生命的人認為,生命不是別的,隻是動物性存在的人。他們不但自己跟別人學會了這一點,而且也以此教導著他人。

在這些人的眼中,愛情簡直不能有我們大家通常賦予這個概念的內涵。它不是給愛的人和被愛的人帶來了幸福的好的活動。在認為生命在於動物性的人們的觀念中,愛情常常是這樣的感情。由於這種感情,一個父親盡管感到良心的折磨,卻仍然會從饑餓的人那裏搶來最後一塊麵包來喂養自己的孩子;由於這種感情,一個母親會為了自己孩子的幸福,而從別的饑餓的孩子那裏奪走他母親的奶;由於這種感情,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會為這愛情而痛苦,並迫使這個女人也痛苦,或者出於忌妒而毀滅自己和她;由於這種感情,經常發生人們為了愛情而殘害婦女;由於這種感情,一個集團為維護自己而損害另一個集團;由於這種感情,人們在所愛的事業上——這個事業隻能給周圍人帶來災難和痛苦——自己折磨自己;由於這種感情,人們不能忍受對自己祖國的侮辱,而讓死屍和傷兵鋪滿荒野。

不僅如此,對於那些承認生命在於動物性軀體的人來說,愛情活動是如此困難,以致它的表現不隻是痛苦的,並且常常是不可能的。不理解生命的人們常說,不應當去討論愛情,而應當沉入在那種真正的愛情中——你所感覺到的對人們直接喜歡和偏愛的感情。

他們說得沒錯,不應當去討論愛情,因為任何對愛情的討論都是在毀滅愛情。但是問題在於能不討論愛情的隻有那種已經把理智用於對生命理解的人,隻有那種拋棄了個人生命幸福的人;而對於那種不理解生命、隻為了動物性軀體幸福而生存的人來說,是不能不去討論愛情的。他們必然要討論,以便能沉浸於那種被他們稱之為愛情的感情。對於他們來說,不討論、不解決那些不能解決的問題,這種感情就不可能出現。

事實上,人們喜歡自己的小孩、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祖國遠勝於別的任何孩子、妻子、朋友、國家。人們把這種感情稱之為愛情。

一般來說,愛意味著希望,渴望行善。我們隻能這樣理解愛情而不能有別的理解。換句話說,我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祖國,也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妻子、祖國比別的孩子、妻子、祖國更幸福。任何時候沒有過,也不可能有這種情況,我愛的隻是我的孩子,或者隻愛我的妻子,或者隻愛我的祖國。任何人都是在同時愛著孩子、妻子、祖國和人們,同時人們出於愛情而希望他所愛的各個對象能獲得幸福,其條件是相互聯係的。

因而,人為了所愛的生命中的一個所進行的愛的活動,不僅妨礙為其他人而進行的活動,而且常常是有害於其他人。

對祖國的愛,對選中的職業的愛,對所有人的愛,也完全如此。如果一個人為了以後的最大的愛而拒絕眼前最小的愛,那麼十分清楚,這個人,盡管他全心地希望,卻永遠也不能權衡,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為了將來的要求而拒絕眼前的要求,因而他也就沒有能力去解決這個問題,而總是挑選那些會給他帶來愉快的愛的表現,也就是說,他的行動不是為了愛,而隻是為了他個人。如果一個人打定主意,為了未來另一個較大的愛,他最好放棄眼前最小的愛,那麼他這是在欺騙自己,或者欺騙別人,他是誰都不愛,而隻愛他自己。

對未來的愛是不存在的,愛隻能是現實的。一個人,如果在現實中沒有表現出愛,他就根本沒有愛。

那種被不理解生命的人稱作愛情的東西,隻是對自己個人幸福的某一些條件的偏愛;當不理解生命的人說他愛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或者朋友的時候,他說的隻是由於他妻子、孩子、朋友的存在增添了他個人生命的幸福。

這種偏愛同真正愛的關係就像存在同生命的關係,那些不理解生命的人總把存在當做生命。同樣,這些人也總把對個人生存的某些條件的偏心叫做愛。

這種感情——對某些存在的偏心,例如,對自己的孩子,甚至對某些職業,再比如對科學、對藝術的偏愛等,我們也都把這些叫做愛,但是這種偏心感情各不相同,無窮無盡,它彙集了人的動物生命所有看得見、摸得著的複雜性,不能稱之為愛,因為它們不具備愛的主要特征——即以幸福為目的和後果的活動。

這些偏心的熱烈表現隻能煽起動物性軀體的熱情之火。熱烈地偏重一些人而不去重視另一些人,這被人錯誤地稱作愛,其實,它不過是未嫁接的小果樹,在它上麵有可能嫁接上真正的愛之枝,可以結出愛之果。但是作為未嫁接的小果樹,它畢竟不是成熟的果樹,它不能結出蘋果,或者它隻能結出苦果來代替甜果。

偏愛、嗜好同樣不是愛,不能給人帶來善,隻會給人帶來更大的惡。正因為如此,世界上發生的那些最大的惡行都是因為這個被充分讚美的愛,對女人的愛,對孩子、對朋友的愛引起的,當然更不必說對科學、對藝術、對祖國的愛了。它們隻不過是把動物性生命的某些條件暫時看得比另外一些更重而已。精神的誕生

□[俄國]托爾斯泰

你們應當重新誕生。”基督說。並非有人命令人誕生,但是人不可避免地要被導引到這上麵去。他需要在今世中重新誕生——生出理性意識,以便獲得生命。

為了使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理性意識向他揭示的幸福中,人被賦予了理性意識。誰把自己的生命投到這個幸福中,誰就獲得了生命;誰把生命投放到動物性軀體的幸福中,誰就自己把自己的生命剝奪了。

有些人認為,人的生命隻是追求個人軀體幸福的。這些人聽到了這些話,他們也不是不承認這些話,而是不理解它們。他們覺得這些話意味著某種故意裝出來的感傷的、神秘的情緒,或者是毫無意義,或者有意義的東西很少。他們不理解這些話的意義,因為這些話解釋的是他們達不到的那種狀態,正像幹燥的、沒有萌芽的種子是不能理解潮濕的、已經發芽破土的種子狀態一樣。對於幹燥的種子來說,照射著太陽,無非是一種沒有意義的偶然現象,至多隻能增加一些熱和光而已;但是,對於已經抽芽的種子來說,太陽卻是誕生生命的重要因素。人也是這樣,對還沒有經曆過動物性軀體和理性意識的內在矛盾的人來說,理智的陽光僅僅是感傷的神秘詞語,隻是毫無意義的偶然現象。也就是說,在理智的太陽底下,隻有那些已經有生命萌芽的人才能走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