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寶貝,快樂在樹葉間伸展,歡喜無邊。歡樂的洪水淹沒了天河的堤岸,人間大地霎時變成歡樂的海洋。生存的代價
生存或者是大膽的冒險,或者一事無成,而麵對不斷變化的命運卻表現得如自由精靈一樣的乃是一種永不被打敗的力量。
——海倫·凱勒
人生論
□[中國]許地山
老子底人生論是依據道底本性來說明底。這也可以從兩方麵來說明:一是人生底歸宿,一是生活底方術。人生底歸宿屬於曆史哲學底範圍。老子所主張底是一種尚古主義,要從紛亂不安的生活跑向虛靜的道。人間的文明從道底觀點說來,是越進展越離開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四章說,“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又,第三十九章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這樣崇尚古昔,所謂仁義,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廢後的發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沒有大過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別。所以要“絕聖棄智,”使“民利百倍。”“絕仁棄義,使民複孝慈。”(十九章)古時沒有仁義,忠孝,智慧等名目,卻有其實;現在空有其名,卻是離實很遠。
老子底曆史哲學既然是一種尚古主義,它底生活方術便立在這基礎上頭。生活方術可以分為修己治人兩方麵。修己方麵,老子所主張底,如第十章所舉底“玄德”,乃至不爭,無尤,第九章,任自然,第十七章,尚柔弱,第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第七章,知足,知止,第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謙弱,在修己方麵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麵,有時免不了要發生矛盾。老子底曆史觀並不徹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論上也欠沉重。因為道是無為,故說“我無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聖人無為,故無敗。”穴六十四章一個統治天下底聖人須要無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無知”第三章,此處還要排除名言,棄絕智慧,三十二章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又二章說,“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說,“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些話說得容易,要做得成,卻是很難。我們說它底不沉重便在這裏。取天下與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為,這樣,道底本性所謂無欲無為從那裏實現出來呢?若說,“無為而無不為,”無不為說得通,無為便說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義禮信,一切都在靜默中過活,如果這個便是無為,那麼守靜底守,致虛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絕仁棄義底絕底棄,算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無所作為,保存生命即不能無欲。總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論在根本上不免與道相矛盾。這個明是講治術底法家硬把與他不相幹底道家所主張底道論放在政治術裏所露出來底破綻。假如說老子裏所指底道應作兩麵觀,一是超乎現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從根本道所生,而存於萬物當中底道,或交易道,那麼這道底兩方麵底關係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誌,如果修己治人要無欲無為,就不能不否定人間,像佛教一樣,主張除滅意誌和無生。現在書中找不出一句含有這種意義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國思想底特性,每一說理便是解釋現實,生活底直接問題,不但肯定人生,並且指示怎樣保持底方術。人底本性與道底本質底關係如何,老子一樣地沒有說明,甚至現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書中最矛盾的一句話。知者和言者都是有為,不言可以說是無作為,不知卻不能說是無為。即然主張無為,行不言之教,為什麼還立個知者?既然棄知,瞎說一氣,豈不更妙!大概這兩句是當時流俗的謠諺,編《老子》底引來諷世底。《老子》中這類矛盾思想大抵都含著時代的背景。編者或撰者抱著反抗當時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時候,人君以術臨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講道德仁義。人生越亂,於是感到教育無功,政治無效,智慧無利,言說無補。在文化史上,這種主張每出現於社會極亂底時代,是頹廢的、消極的,這種思想家,對於人生隻理會它底腐敗的、惡的、破壞的和失敗的方麵,甚至執持詭辯家或嬉笑怒罵底態度。他對於現實底不滿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張複古。這可以叫做黑暗時代哲學,或亂世哲學。
亂世哲學底中心思潮隻能溢出兩條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組織與已立的學說,二是信仰機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這兩條路底結果,是返古主義與柔順主義。因為目前的製度、思想等,都被看為致亂底根由,任你怎樣創立新法,隻會越弄越壞,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樸素生活好。又,無論你怎樣創製,也逃不了已定的命運,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這思想底歸宿,對於前途定抱悲觀,對於自我定成為獨善主義甚至利己主義。在《老子》裏盡力地反對仁義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倫常的觀念一點也沒有,所以善惡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便是善惡為無分別底口氣。在實際生活上,這是不成的,《老子》裏所說底道盡管玄妙,在實踐上免不了顯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這上頭。不講道德,不談製度,便來說取天下,結果非到說出自欺欺人底話不可。
老子底玄學也很支離,並不深妙。所說一生二,乃至生萬物,並未說明為什麼這樣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麼意思?編纂者或作者都沒說明。我們到處可以看出書中回避深沉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態。佛家否定理智,卻常行超越理智底靜慮,把達到無念無想底境地來做思維底目的。道家不但沒有這個,反要依賴理智去過生活。這樣,無論文如何,談不到玄理,隻能在常識底範圍裏說一兩句聰明話,什麼“嬰兒”“赤子”“侯王”“芻狗”“雄雌”“玄之門”,等等,都搬出來了。這樣的思想隻能算是常識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麼,因為它底根本精神隻在說明怎樣過日子。如果硬要加個哲學底徽號,至多隻能說是處世哲學罷了。同命運的小魚
□[中國]蕭紅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後悔,為什麼要出去那麼久!為什麼隻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幹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麼隻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的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隻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幹,所以有點害怕,並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下沒有教養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說著,他把已經收拾幹淨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
“魚活啦,魚活啦!”
“什麼活啦!神經質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一般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麼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魚有腸子流在外麵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幹淨。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完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麵。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魚就在大爐台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裏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裏有什麼東西跳起來,劈劈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遊著,那麼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麵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後到牆根處去哭……
這是凶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裏遊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裏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華去看。
“盆裏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遊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隻剩一條在水中上下遊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鬱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裏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麼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我說。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裏,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裏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郎華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隻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爐旁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裏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裏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裏過個整夜。它什麼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遊著。家裏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裏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門的是郎華,差一點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呼吸,腮還輕輕地抽著。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幹了。小魚是什麼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著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麼程度。
屏著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裏,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群吧,在魚群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麵拍著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上去取蠟燭。他敲著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麼又不會動了?”手到水裏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啊!……”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開水的時間太長,複一複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病,不要攪擾它。
亮天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隻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隻眼眼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