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的10天以後,那些斷牆之下,瓦礫堆中仍冒著煙。人們走在街上用手帕掩著鼻子或者掛著口罩,因為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滿街散布著。那怪味並不十分濃厚,但隨時都覺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過於細微的嗅覺存心嗅到那說不出的氣味似的,就在10天以後發掘的人們,還在深厚的灰燼裏尋出屍體來。斷牆筆直地站著,在一群瓦礫當中,隻有它那麼高而又那麼完整。設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堅強。斷牌坊就站著這斷牆,很遠就可以聽到幾十人在喊著,好像拉著帆船的纖繩,又像抬著重物。

“唉呀……喔嗬……唉呀……喔嗬……”

走近了看到那裏站著一隊兵士,穿著綠色的衣裳,腰間掛著他們喝水的瓷杯,他們像出發到前線上去差不多。但他們手裏挽著繩子的另一端係在離他們很遠的單獨的五六丈高站著一動也不動的那斷牆處。他們喊著口號一起拉它不倒,連歪斜也不歪斜,它堅強地站著。步行的人停下了,車子走慢了,走過去的人回頭了,用一種堅強的眼光,人們看住了它。

街道是啞默的,一切店鋪關了門,在黑大的門扇上貼著白帖或紅帖,上麵坐著一個蒼白著臉色的恐嚇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著弄髒了的膠皮鞋、汗背心……毛巾之類,這些東西是從火中搶救出來的。

被炸過了的街道,飛塵卷著白沫掃著稀少的行人,行人掛著口罩,或用帕子掩著鼻子。街是啞然的,許多人生存的街毀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壞了,飯館關起了門。

大瓦礫場一個接著一個,前邊是一群人在拉著斷牆,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頭。無論你心胸怎樣寬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為那擺在你麵前的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千百個母親和小孩子是吼叫著的,哭號著的,他們嫩弱的生命在火裏邊掙紮著,生命和火在鬥爭。但最後生命給謀殺了。那曾經狂喊過的母親的嘴,曾經亂舞過的父親的胳膊,曾經發瘋對著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經依然偎在媽媽懷裏吃乳的嬰兒,這些最後都被火給殺死了。孩子和母親,祖父和孫兒,貓和狗,都同他們涼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裏了。這倒下來的全家,他們沒有一個是戰鬥員。

白洋鐵壺成串的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裏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製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後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隻有它還歪歪趔趔地支持著,樓梯分做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牆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地奇怪地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隻巾角,就在這20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牆。

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5月12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裏了。

那拉不倒的斷牆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在狂亂了,發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嗬,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鍾之後,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牆根下的躲穩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並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後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的天空,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麼高射炮也未發,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麵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裏三架三架地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40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地發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麵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象,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隻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飛機像是低飛了似的,那聲音沉重了,壓下來了。守衛的憲兵喊了一聲口令:“臥倒。”他自己也就掛著槍伏在水池子旁邊了。四邊的火光躥起來,有沉重的爆擊聲,人們看見半邊天是紅光。

公園在這一天並沒有落彈。在兩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公園的鐵獅子,那個老頭悲慘地向我點頭,而且和我說了很多話。

下一次,5月25號那天,中央公園被炸了。水池子旁邊連鐵獅子都被炸碎了。在彈花飛濺時,那是混合著人的肢體,人的血,人的腦漿。這小小的公園,死了多少人?我不願說出它的數目來,但我必須說出它的數目來:死傷×××人,而重慶在這一天,有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解除警報的聲音了……給匆忙走路的人

□[中國]嚴文井

我們每每在一些東西的邊端上經過,因為匆忙使我們的頭低下,往往已經走過了幾次,還不知有些什麼曾經在我們旁邊存在。有一些人就永遠處在憂愁的圈子裏,因為他在即使不需要匆忙的時候,他的心也儼然是有所焦灼,等到稍微有一點愉快來找尋他,除非是因偶然注視別人一下令他反顧到自己那些陳舊的時候內的幾個小角落,(甚至於這些角落的情景因為他太草率的度過的緣故他也記不清了)。這種人的惟一樂趣就是埋首於那貧乏的回憶裏。

這樣的人多少有點不幸。他的日子同精力都白白的消費在期待一個時刻,那個時刻對於他好像是一筆橫財,那一天臨到了,將要償還他的一切。於是他棄掉那一刻以前所有的日子在焦慮粗率之中,也許真的那一刻可以令他滿足,可是不知道他袋子內所有的時刻已經花盡了。我的心不免替他難過。

一條溪水從它保姆的湖泊往下注時,它就迸發著,喃喃的衝激的發光的往平坦的地方流去,在中途,一根直立的蘆葦可以使它發生一個旋渦,一塊紅沙石可以使它跳躍一下。它讓時間像風磨一樣的轉,經過無數的曲折,不少別的細流彙集添加,最後才徐徐的帶著白沫流入大海裏,它的被人歎賞決不是因它最後流入了海。它自然得入海。詩人歌頌它的是它的閃光,它的旺盛;哲學家讚揚它的是它的力,它的曲折。這些長處都顯現在它奔流當中的每一刻上,而不是那個終點。終點是它的完結,到達了終點,已經沒有了它。它完結了。

我們豈可忽略我們途程上的每一瞬!

如果說為了懼怕一個最後的時候,故免不了憂慮,從此這個說話人的憂慮將永無窮盡,那是我們自己願意加上的桎梏。

一顆星,閃著藍色光輝的星,似乎不會比平凡多上一點什麼,但它的光到達我們的眼裏需要好幾千年還要多。我們此刻正在驚訝的那有魁力的煜人眼目的一點星光,也許它的本體早已寂冷,或者甚至於沒有了。如果一顆星想知道它自己的影響,這個想法就是愚人也會說它是妄想。星星靜靜的閃射它的光,絕沒有想到永久同後來,它的生命就是不理會,不理會將來,不理會自己的影響。它的光是那樣亮,我們每個人在靜夜裏昂頭時都發現過那藍空裏的一點,卻為什麼沒有多少人於星體有所領悟呢?

那個“最後”在具體的形狀上如同一個點,達到它的途程如同一條線,我們是說一點長還是一條線長呢?

忽略了最大最長的一節,卻專門守候那極小的最後的一個點,這個最會講究利益同價值的人類卻常常忽略了他自己的價值。

偉大的智者,你能保證有一個準確的最後一點,是真美,真有意義,超越以前一切的嗎?告訴我,我不是懷疑者。

不是嗎?最完善的意義就是一個時間的完善加上又一個時間的完善,生命的各個小節綜合起來方表現得出生命,同各個音有規律的連貫起來才成為曲子,各個色有規律的組合起來才成為一幅畫一樣。專門等待一個最後的好的時刻的人就好象是在尋找一個曲子完善的收尾同一幅畫最後有力的筆觸,但忽略了整個曲子或整幅畫的人怎麼會在最後一下表現出他的傑作來?

故此我要強辯隕星的存在不是短促的,我說它那搖曳的成一條銀色光帶消去的生命比任何都要久長,它的每一秒沒有虛擲,它的整個時辰都在燃燒,它的最後就是沒有燼餘,它的生命發揮得最純淨。如果說它沒有一點遺留,有什麼比那一瞬美麗的銀光的印象留在人心裏還要深呢!

過著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將要實實在在的為他自己傷心,因為他活著猶如沒有活著。戰勝自己

□[台灣]羅蘭

如把我們日常所經驗過的種種痛苦煩惱,仔細分析一下,你會發現,這痛苦的來源有一大部分都是不能戰勝自己。

當我們需要勇氣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懦弱。需要灑脫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執迷。需要勤奮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懶惰。需要寬宏大量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淺狹。需要廉潔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貪欲。需要公正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偏私。

這許多矛盾的名詞——勇敢、懦弱、灑脫、執迷、勤奮、懶惰、寬大、淺狹、廉潔、貪欲、公正、偏私、……幾乎經常同時占據著我們。

世上沒有絕對完美理想的人,當然也很少絕對不可救藥的人,每一個人的性格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上述的矛盾。這些矛盾,在你遇到一件事情,需要你采取行動去應付的時候,就往往會同時出現。而當它們同時出現的時候,也就是你開始彷徨困擾、痛苦不堪的時候。你怎樣決定,完全看這兩種矛盾的力量是哪一邊戰勝。如果是積極和光明的一邊戰勝,你走向成功。如果是消極和黑暗的一邊戰勝,你就走向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