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的戰績
□[美國]馬克·吐溫
我對六十年前我的同學們的事情特別感興趣,但我暫且撇在一邊,以後再談。我對他們的興趣雖說很大,目前也隻得割愛,因為今天發生了一件使我感到更大興趣的意外事件。這件事是上星期五由我們駐菲律賓的軍隊的司令官拍給華盛頓政府的一份官方電報透露出來的。內容如下:
在離霍洛不多遠的一座死火山的山穀裏,有一群黑皮膚的野蠻人,即摩羅人,由於我們八年來一直想剝奪他們的自由,所以他們對我們簡直深惡痛絕極了,而且他們還擺出那副嚴陣以待的姿態,這對我們是一種威脅。我們的司令官,列昂納德·武德將軍下令進行偵察。後來發現摩羅人連婦女和孩子們在內,有六百人之多,他們那座山穀在海拔二千二百呎的山峰或山頂上,信基督教的軍隊和炮兵是很難上去的。於是武德將軍下令突襲,並且親自監督執行。我們的軍隊從迂回曲折的崎嶇小路爬上高山,甚至帶去了一批大炮。帶的是什麼炮並沒有細說,隻說是在某個地方用滑車把大炮吊上了一個大約三百呎長的陡坡。軍隊開到山穀邊上以後,戰鬥就開始了。我們動用的部隊有五百四十人,另外還有協同作戰的當地警察和一支海軍分遣隊,人數沒有說明。不消說,作戰雙方的兵力大致是相等數——我們這邊有六百人在山穀邊上;山穀底下有六百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山穀的深度是50呎。
武德將軍的命令是:“把那六百人殺死或者俘虜。”
戰鬥開始了——電文裏就是這麼冠冕堂皇地說的——我們的軍隊用大炮和殺傷力強的新式步槍向山穀裏開火;那些野蠻人瘋狂地還擊,他們的武器大概是些磚頭、石塊——這純粹隻是我的推測,因為電文裏沒有提到野蠻人用的是什麼武器。摩羅人一向主要的是用刀子和木棒作為武器;就算是有毛瑟槍的話,也僅僅是買來的打不響的舊槍。
公報說雙方激戰了一天半,最後美國軍隊大獲全勝。大獲全勝的根據是:我們的六百個英雄隻有十五個喪了命。
武德將軍親臨現場督戰。他的命令是:“把那些野蠻人殺死或者俘虜。”顯然我們這支小小的軍隊認為,這個“或者”就是說他們可以隨自己的嗜好,想殺就殺,想俘虜就俘虜,而他們的嗜好人人都知道,即還是和我們駐在那裏的軍隊八年來的嗜好一樣——信基督教的劊子手們的嗜好。
公報很適當地讚揚和誇大了我們軍隊的“英雄氣概”和“勇敢精神”,對十五個死者表示哀悼,細心地描繪了我們三十二個受傷者的傷勢,甚至不厭其詳地、老老實實地敘述了是如何受的傷,以便於將來美國的曆史家們編寫曆史。公報裏說到一個士兵的胳膊肘被標槍擦傷了,還提到那兵士的名字。另一個兵士的鼻尖兒也被標槍擦傷了,他的名字也上了公報——拍的是海底電報,一塊五角錢一個字。
第二天報紙上通欄標題發表的消息,說明了前一天的公報確有其事,並詳細列舉了我們被打死的十五個人和受傷的三十二個人的名字,再一次描述了他們的傷勢,而且加上了一些恰如其分的形容詞。
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我們戰爭史上幾次大戰役的情況。在南北戰爭的幾次大戰役中,有一次雙方作戰的軍隊死傷了百分之十。滑鐵盧之戰,雙方參加戰鬥的有四十萬人,在五個鍾頭之內死傷了五萬人,另外三十五萬安然無損的部分繼續戰鬥。八年以前在所謂古巴戰爭的悲慘的喜劇中,我們動員了二十五萬人。我們打了好些漂亮仗,戰爭結束以後,二十五萬人之中,在戰場上損失了二百六十八人,包括陣亡的和受傷的,恰好是我們醫院和兵營的軍醫們的猛勇的造成的死傷的十四倍。但我們並沒有把西班牙人全部消滅——絕對沒有,在每次戰鬥中,我們在戰場上打死或打傷的敵人平均隻有百分之二。
拿這些事實跟從摩羅山穀傳來的統計數字對比一下吧!在那兒,作戰雙方各有六百人,我們當場被殺死十五人,受傷三十二人——包括那個鼻子和那個胳膊肘。敵人也是六百人——包括婦女和孩子們——我們把他們徹底消滅了,甚至沒留下一個活著的嬰兒來哭他死去的母親。這真是美國軍隊恒古以來取得的最了不起、最偉大的勝利。
可是,人們對待這個消息的態度是怎樣的呢?星期五早上,在這個有四百零一萬三千人口的城市裏,每家報紙都用驚心動魄的大字標題發表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但任何一家報紙的社論欄對這件事都沒發表隻字片段的評論。星期五晚上,所有的晚報又登了這個消息,這些報紙的社論對於我們的赫赫戰果也置之不理。第二天所有的晨報又刊登了一些統計數字和詳細報導,社論裏仍然沒有一句表示慶祝的話,根本就沒有提起這回事。星期六那天所有的晚報也照樣發表了那些統計和報導,還是連片言隻語的評論都沒有。在後來的星期五和星期六兩天的各種晨報和晚報的讀者來信欄裏,仍沒有一個人談到這次“戰役”。這一欄通常是充滿了讀者熱情的來信的;不管是什麼大大小小的事件,讀者是決不會輕易放過,而不在來信欄裏傾吐出他對這件事的讚揚或譴責、他的喜悅或憤怒,這在以前是決無僅有的。可是,就像我們剛才說過的,在這兩天裏,讀者和編輯一樣沉默。在我們全國八千才人之中,就我所發現的,隻有一個人,他認為自己有就這個偉大事件公開發表意見的特權——那就是合眾國的總統。星期五一整天,他跟別人一樣,慎重地保持沉默。但是到了星期六,他意識到他有義務說幾句話,於是提起筆來盡這個義務。
他是這樣說的:
華盛頓,3月10日
馬尼拉,武德:
你及你所統率的官兵在此次輝煌的戰績中出色地保持了美國國旗的榮譽,特此致賀。
西奧多·羅斯福
他明明知道,把六百個孤立無援、手無寸鐵的野蠻人圍困在一個山穀裏,猶如一群貓圍住了一隻哀哀待斃的老鼠,而從山穀頂上一個安全的陣地對他們進行一天徹底屠殺,這決不是什麼輝煌的戰績——即使以雇傭兵為代表的、信基督教的美國,用《聖經》和基督的教訓,而不是用槍彈,把他們打死了,這也算不得什麼輝煌的戰績。他明明知道,我們那些穿軍裝的凶手並沒有保持美國國旗的榮譽,他們所幹的不過是八年來他們在菲律賓一直不斷地幹著的勾當——就是說他們汙辱了美國國旗的榮譽。
第二天,星期日——也就是昨天——海底電報又給我們帶來了新的消息,更驚心動魄的消息,給美國國旗帶來了更大的榮譽。用觸目驚心的大寫字母排的特號大標題,向我們大聲疾呼地傳出這樣的消息:摩羅屠殺中婦女被殺害。
“屠殺”是個很恰當的字眼。而且,在大辭典裏再也找不到能夠替換這個字眼的詞了。
大號字排的副標題寫的是:
“她們和孩子們一起混雜在山穀裏的暴徒中間,全部被殲,無一幸免。”
他們不過是些赤身裸體的野蠻人,可是“孩子們”這個詞兒落到你的眼裏的時候,卻引起了一種悲愴之感,因為這個詞兒往往使我們聯想到天真爛漫和軟弱無力的最完美的象征;由於它帶有不朽的雄辯性,膚色、信仰和民族的差別都不存在了,我們隻看到他們些孩子——僅僅是些孩子,要是他們害怕、哭叫、受了折磨,我們自然而然會同情他們。我們看到這樣一副圖畫。我們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我們看到驚惶失措的麵孔。我們看到眼淚,我們看到一雙雙小手恐懼地緊緊抱住母親;可是我們並沒有看見我們講到的那些孩子們。因為他們與他們的母親一道被屠殺了。我們所看到的隻是我們熟悉的、鍾愛的那些小寶貝。
另一行小標題發射出美國和基督教的榮譽的光芒,簡直可以與天上的日月爭光了。
“死亡人數已達到了900。”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烈地為我們的國旗感到驕傲!
另一行小標題說明我們勇敢的兵士們處在非常安全的地位,標題中說:
“在達約峰頂的激戰中,不可能分辨性別。”
那些赤身裸體的野蠻人離得那麼遠,在被包圍的山穀底下,難怪我們的兵士們難以分辨清女人豐滿的乳房和男人不發育的乳頭——離得那麼遠,難怪他們分辨不清趔趄學步的小孩和六呎高的黑人,這是任何國家的信基督教的兵士們從來沒有參加過的,最沒有危險的戰鬥。
另一行小標題是:
“戰鬥進行了四天。”
那麼我們的兵士們打了四天仗,猶如打了四天獵。這真是一次輕鬆愉快的野遊,無所事事,隻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山頭上,向山穀下麵的那些“獵物”發射基督教訓的炮火,一邊想著怎樣寫家信給滿心歡喜的家屬,給自己增添更多的光榮。那些為自由而戰鬥的野蠻人也經曆了四天,可是對他們說來,這四天的日子裏一定是夠慘的。他們每天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妻子兒女被殺死、被打傷,一定痛不欲生——而且即使他們知道,他們同時也殺了四個敵人,還打傷了另一些敵人的胳膊肘和鼻子,這顯然也不能叫他們感到寬心和安慰。
最後一個小標題說:
“約翰遜中尉被炮彈從胸牆上轟倒,仍英勇率眾衝鋒。”
約翰遜中尉在電報中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他和他的傷總是在這些電報裏閃耀著光輝,就像一片剛燒過的紙而又黑又脆的餘燼中,有一線火光老是在蜿蜒回旋一樣。它叫人想起幾年前吉內特的一個喜劇性的鬧劇《約翰遜何其多》。約翰遜顯然是我們這邊惟一受傷的人,他的傷畢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這比“矮胖子”從牆上掉下來受了傷以後任何類似的事件都更加使全世界大為轟動。官方的電報簡直弄不清最值得讚揚的是什麼,是英勇的約翰遜所受的傷呢,還是四天消滅了九百多摩羅人。這種得意忘形的心情,從地球那邊的陸軍司令部,花一塊半錢一個字,用電報傳到了白宮,在總統的心裏也激起同樣得意忘形的心情。好像這個不朽的受傷者是聖胡安山戰役中——可與滑鐵盧之戰媲美的一次戰役——西奧多·羅斯福中校指揮下的一個義勇騎兵,當時任上校團長,現任少將的列昂納德·武德博士,恰好到後方運彈藥去了,沒有參加這次戰鬥。總統心裏老是懷念著每一個經曆過那次世界戰爭史上的大血戰的人,因此他馬上拍了個電報給那位受傷的英雄:“你好嗎?”回報說:“很好,謝謝。”這是有曆史意義的,這是可以傳之後世的。
約翰遜的肩膀給彈片打傷了。彈片是炮彈裏出來的——據報導說,是由於炮彈的爆炸,把約翰遜從胸牆上轟倒時受的傷。山穀裏的摩羅人並沒有大炮,那麼當然是我們的大炮把約翰遜從胸牆上轟下來的。原來我們那位惟一受了值得大吹大擂的傷的軍官,是我們自己打傷的,而不是敵人打傷的,這真是一件可以流芳百世的事。要是讓我們的兵士們都呆在離我們自己的武器很遠的地方,那麼很可能,我們參加了這曆史上最出奇的戰役而能毫發不損。當然也就沒有官方大書特書的感人戰例了。
1906年3月14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