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了,田教授老多了。

人的衰老是有加速度的。加速度起始之時是女人四十歲之後,男人五十歲之後。田教授兩年前年過花甲,從站了一輩子的講台上一走下來,更是很快就白了頭,彎了背,失卻了壯年風采。田師母在的時候,他的白頭還有她每隔三兩個月染一次,他的彎背也有她給捶捶,相伴著出門時,田師母會不時地發出指令道,哎,直點直點,令他努力挺起了腰杆作精神狀;可是待到田師母一過世,完了,他就此徹底地加速度歸位,成為我們這個城市的重大社會問題即老齡化問題的構成因素之一了。如今,隻要他拎了籃子到菜場去買菜,那些山東籍的菜販,即使是也已四五十歲的,也都尊稱他一聲“大爺”,收了錢還要小心地說,您走好了大爺,地上滑著呢大爺!

日顯老態的大爺田教授,決定出租他那一室一廳。

那一室一廳,自從田師母去世之後,一直空關著。

相伴了三四十年的人,說走就走,田教授像是死了一半,這住了二十年的一室一廳的房子,從此就沒了活氣。死了一半的田教授進入沒有活氣的房內,感覺上就像是進了一具碩大的活棺材,冷冰冰空蕩蕩硬邦邦烏沉沉,本來就剩餘不多的精氣神,又在一天天地被那種陰沉之氣吸吮融蝕。喪偶一月餘,田教授有一天很偶然地照鏡子,看見了一個雙目無神、形容枯槁的自己,想起了“行屍走肉”這個詞,心中頓時升起了對死的恐懼和求生之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那隻適用於癡情少男少女,如小說中的少年維特之類,並不適用於像田教授這樣的年事已高的普通人。古往今來,有誰見到幾個為了心愛的夫或妻先行一步然後就為了那愛而不要命,馬上緊跟了去的實例?少。絕少。所以,對於世上千千萬萬芸芸眾生而言,應該是“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田教授自然難以免俗。他想起了兒子田平的盛情力邀,當即從那眼看就會要了他的老命的一室一廳撤退,鎖門,上樓,從此住進了田平剛剛買下的那套五層樓上的三室兩廳。

說是田平買下的,其實田教授在這三房兩廳裏還是占了相當大的份額。依他的職稱和年資,他哪裏會隻住著底層那套跟我這個小助教一樣的窄而陰濕的一室一廳?學校在他晉升正教授時,決定給他調配或是增配住房。問題是因為住房製度的改革,田教授要是想得到既可以跟兒子分戶又不遠離兒孫的那套五層樓上的三房兩廳,即使最大限度地計算了他的數十年工齡加上大學正教授的高級職稱再加上國務院頒發的特殊貢獻專家待遇,他還是得再拿出很大的一筆錢來,六位數。他辦不到。他是一個終生以教職謀生的老牌工薪族。到了可以出國去發洋財或是留國內搞第二職業甚或在家裏給初三高三吃小灶子弟上輔導課賺外快時,他已經老了,除了兢兢業業地完成他的本職工作,其他什麼都幹不動了。他屬於那種“有牙的時候沒有花生豆,有花生豆時沒了牙”的失落一代。他退休之後立即就失去崗位津貼,法定的退休工資是三位數。於是他隻好求助於辦得到六位數的年輕一代田平。田平辦到了這個數額。三室兩廳的房門鑰匙到手了,田平和他的妻兒住了進去。田教授和田師母還是留在底層與我家相鄰的一室一廳之內,很愉快,很滿足,想起樓上那套有自己份額的三房兩廳,心中就充滿了成就感。

兒子田平很孝順,媳婦丁麗很賢惠,田師母一走,小夫妻倆就對田教授說,老爸,搬上來,跟我們一起住吧。這話簡直成了預言。現今的年輕人,要比田教授這一輩更深明世事,早就會想到後麵的好幾步。田教授不出所料地很快就逃上樓來。

年餘無事。

雖年餘無事,田教授還是總惦記著底層那套一室一廳。空關著就是閑置著,閑置著就是浪費著,浪費著與暴殄天物無異,田教授的心就像那房子一樣空空落落。田教授再書呆子,再沒有經濟頭腦,也讀得懂報上常常出現的那句“您的空房就是您的財富”的廣告語。他從搬出那房的第一天起,就萌生了將房出租的念頭。

這念頭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茁壯成長。每當田教授下樓從信箱取報紙,從那一大堆胡亂塞人的化妝品推銷書和通陰溝大王自我介紹中看到了有關房屋租賃的廣告,總是小心翼翼地抽出來,上樓後戴上了老花鏡細細研讀。有時候他上街,在地鐵口看見了一字兒排開的那些散發“征租出租廣告”的人們,也會主動走上去,從其中一人手中接過一張來,然後,不出其經驗所料,那整整一長溜男女們,便爭先恐後地把他們的紅紅綠綠的紙塞到田教授懷裏,讓他滿載而歸。他由此而日漸深諳了政府之有關政策和租賃市場的價格信息。

田平支持他。田平而且從理論上給他分析了市場運作的可能。他說,上海灘上始終流動著一群沒有固定住所的人,其中主要是外地來滬人員,但也不乏一些雖有上海戶口但仍然不想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的人。我的許多朋友,就都是租房族。像你這樣的,老爸,幾十年如一日地被圈在華大圍城裏而且不思突破的,其實已經屬於珍稀類了。所以,你不必擔心沒有房客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