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達年餘的思想準備,田教授終於將他的理想化為了行動。
促使他摸出手中那把底層一房一廳的大門鑰匙,並成為他第一個房客的,是他的一個學生,本校的一位青年助教。
青年助教剛留校。
留校的當然是好學生。德智體全麵發展的。
田教授教過他,不過那是他剛剛進華東大學時。田教授記得他那時剛從福建的一個山溝裏考出來,渾身帶著土氣,喜歡穿那種腳趾縫裏夾了一根帶子的拖鞋進教室。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田教授這一次見他來租用房子時,老眼昏花得都差點認不出他了。他西裝革履,頭發有款有型地用什麼香噴噴的東西固定住,架著一副沒有鏡框隻有玻璃片的眼鏡,身邊還有一個很年輕美貌的女郎,他說那是他的未婚妻。
你怎麼知道我……我有空房,我要……我打算……
田教授說得疙裏疙瘩。雖然一直存有出租餘房之心,但真的有人來談這事,談租期,談租金,讓他從堂堂國家公務員、大學正教授的角色轉換進入房屋出租人、食利二房東之列,他還是從心底裏生出一種羞慚之情。他的舌頭像是短了一截。
助教笑著說,信息社會嘛,我還沒畢業時,就知道您老打算出租這底層的一室一廳了,是四十二點七平米的建築麵積,沒什麼裝修,煤衛是全的,隻是下水道總有點堵塞,老師退休工資不多,出租了房子多少有點補貼,總比空關著合算,對嗎老師?
師未必賢於弟子,弟子未必不如師,韓愈早就說過。這位當學生的表達得既到位又流暢,實實在在,田教授雖有一種早就被人算計著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解剖開來的感覺,但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點頭稱是。
其實,老師也並不是就缺這幾個錢花,學生很尊敬地望著他道,老師就是不收費,幫學生解決當前的困難,也是肯的,是嗎老師?
田教授立即滋生了師道尊嚴的自豪感,說那當然,那當然。
不過如今是商品經濟了,學生說,我們又怎麼能克扣下區區一點租金,讓老師蒙受損失呢,你說是不是,娟?
被稱為娟的女子甜甜地笑著,說,就是嘛,我早就知道您了,王老師,您是他的恩師呢。
田教授說,我不姓王,我姓田。
啊啊,娟說,瞧我這記性,他可真的是常常談起您呢,說您是係裏最出色的老師了,上課上得可棒了。
這一下真是搔著了田教授的癢處。田教授一生認真教書,奉行“述而不作”原則,著作不多,但上課效果之好,倒的確是眾所周知的。他二話不說,馬上就接受了這位學生說出的一個價錢,交出了他手中的那把鑰匙。
那價格,還不到田教授經過長達一年之久的對租賃市場價格的調查和比較之後的對自家住房所作出的評估和預計價格之一半。
田教授還欣然同意了學生先住後付的要求。
晚上田平回家來,聽說田教授已經成功地租出了空房,大為讚賞地說,好,我們老爸總算沒白費了一年的籌劃,跟上了時代的腳步!丁麗,把那些隔年陳茶統統倒了,我們老爸說過的,他今後收的租金,專用來買當年的新龍井了!
田教授說,啊啊,總比空關著好,是不是,總比空關著好。
雖然是文科教授,但如此簡單的加減法,他還是會算的。他明白吃了虧,需要自我安慰。
丁麗在一旁竊笑,也不去倒掉可以用來做茶葉蛋的隔年老茶。隻要田平不問,她是不會把老爸上當的數額說出來的。這就是她的賢惠之處。
但不久田平就知道了。這個城市的文化圈就這麼大,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傳給田平一個消息說,哎,你家老爸係裏的一個後起之秀,占了你老爸的便宜,還在茶餘飯後與朋友們笑談你老爸之迂,之傻,之洋盤阿曲西,你知道不知道?
田平當晚就去敲開底層一室一廳的門,對嫋嫋婷婷睡眼惺鬆的助教之未婚妻娟說,這套房子,我們不出租了,請你們明天就搬。但一個星期的租金,你們必須照付,如有異議,我們雙方到你們係裏院裏學校裏去解決。
田教授收到的第一筆租金,剛夠買一兩當年中等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