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來了客人,老的是田師母的堂叔,田平應該叫他舅公公,少的是舅公公的孫兒,算起來,該是田平的表弟。
舅公公一輩子幾乎沒有生過病,一個月前突然胃痛,鄉裏的衛生院說,是胃癌。
滿堂兒孫孝敬他,湊足了路費醫藥費,委派了這位最能幹的孫子送他到上海來住院。
能幹的孫子一下火車,就給田教授掛電話說,上海的旅館太貴,上海的醫院難進,能不能讓我們先到你家來借宿幾夜?
能能,我正有房子空著,快攙了叔叔過來,過來!田教授說著,想起了自己的結發妻。妻的堂叔,妻的內侄,都有妻的血脈,他湧起了滿腹的親情。
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最後診斷卻隻是胃潰瘍,老年性的,無大礙。
田教授為他們買好了車票,送他們上了火車。
回到華大,進人家屬區,到了大樓門口,看見居委會“退管會”裏的一個姓洪的副主任,赫然站著。
他認得她,而且知道她退休之前是校附屬中學的人事幹事,“老左”一個,“文革”期間整人整得很凶,退休之後在“退管會”裏很活躍,老大一把年紀了還在工會俱樂部門口的小小廣場上跟幾個老頭摟住了跳交誼舞。他不喜歡她,想擦邊走,繞開她。
洪副主任卻顯然正等著他,攔住了他說,田教授啊,你的房子租出去了?
啊啊,是的,我想租出去。
辦過租賃登記手續沒有啊?
辦過辦過。
房屋出租是要交稅的。
知道知道。
那你交過稅了?交過我們小區的管理費了?
啊啊,沒有,我這房,還沒租出去呢。
不是這麼回事吧,田教授。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已經兩次租出你的住房了。
兩次?啊啊,有過一次,那是……我們自己係的一個教師,是我的學生,隻住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也是租呀,你收了租金沒有?
租金?唉,收是收了,可是,那才有幾個錢呀?
幾個錢也是租金,你剛才不是說沒有租出去過嗎?
這……就這麼點……也要交稅?
交不交是一回事,報不報又是一回事,田教授,這你是明白的。
明白明白,不過……不過……等我下回租出了房,我會一起補辦的。
好,那我們就不說第一次了,可是最近的第二次呢?我一直注意著,這回是兩個房客,都已經住了有一個月零九天了。
呀,那兩個不是房客,那是我的親戚,來上海看病的。
親戚?親戚也不等於不是房客,一樣是會交房租的。
唉,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自己的親戚,為什麼要收人家房租呢?
那末你上一個房客,不也是你的學生嗎?你不也是收了人家一個星期的房租了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田教授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個迷宮,而出路又早已經由麵前這位一張老臉如同一塊抹桌布般的老阿姨設計好了。
好好好,我明天就到你們退管會來辦個登記手續,該付多少管理費就付多少,行不行?
行,洪副主任很寬容地說,隻是以後請主動些,啊?
她轉過身去時,田教授看見了她臂上競掛著一隻造反派的紅袖章!
他一口氣差點憋住。眨眨眼,方才認清了那紅袖章上的字,嗬,還好,隻是裏弄裏的“糾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