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家在飯店聚餐,至今就一回,那一天是母親的70歲生日。
早就想給母親在飯店過一回生日了,可一直沒有兌現。一個心願落空,幾乎可以有無數的理由,關鍵一條就是因為隻把它藏在心裏。一旦說出來,有困難也容易克服,也就容易兌現。這大概就是人們要把計劃公布的道理。於是,這回在母親69歲那年的三十晚上,我就在飯桌上對孩子們公布了計劃:“明年一定要了了這個心願,你們幫爸爸記著。”
原本,是打算去一個小飯店。到了眼前,卻改了主意,決定到賓館的15樓——這裏是我們這個小城最高檔的飯店。
轉眼,母親的生日就要到了。這天晚上,當我說給母親的時候,母親一百個不同意。母親是個質樸的人,說話不會拐彎:“我不去,去那個地方吃飯得花多少錢?再說,你也輪不到擺闊的份兒!”母親心裏清楚,去那地方吃飯,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何況有幾個掏自己腰包的?自己的兒子不過一個拿筆杆寫字的人,哪有擺闊的份兒?
是的,我怎敢去那裏找什麼擺闊的感覺?別說擺闊,就是過日子,我還得打緊算盤。我至多是剛剛脫貧,到小康還得走很長一段路。
可是,母親已經陪父親走過了艱難的人生,已經走到了老年。
母親臉上的皺紋,深深地記錄著她為兒女成長付出的愛心。讓我最難忘的,是母親親手教會了我寫第一個字。
母親是個農民,沒有文化,但我卻朦朧而清晰地記得母親教我寫第一個字的情形。我姓馬屬馬,母親就教我先寫這個“馬”。那時候還是繁體字,要寫成“馬”。母親先給我講,說下麵的四個點好比馬的四條腿。然後母子麵對麵,母親那邊寫下一個“馬”,我這邊就照葫蘆畫瓢。結果,我寫出的第一個“馬”,歪歪扭扭還不算,更可笑的是和母親寫的順了邊,在母親那邊看正好,在我這麵看,卻四腿朝上,寫倒了。是愚鈍?是太小?長大後才知道,那是兒童心理特征——弄不好方向的相對性。多少年後,母親還時常笑嗬嗬地提起。這段往事成了母子幸福的回憶。
不管怎樣,母親總算教我學會了寫這個“馬”字,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學會了寫好多好多字。是母親教我學會寫字,是母親引我走上寫字的路。如今,我雖然早就可以寫出好多好多母親不認識的字了,可還是沒有寫出讓母親放心的富裕日子。
我寫字為生,雖說掙點工資之外,還可以換點稿費,可多少年來日子過得稀裏糊塗。以金錢論成敗,我雖算不上“敗家子”,也斷不是發家的英雄。至今,母親還靠年邁的父親在外奔波過日子,不要兒子一個錢。母親總是說:“踏心幹你的,你爸爸可以掙,別惦記我們……”也許理解兒子是母親的天性。母親雖然不認識幾個字,雖然知道兒子一個小人物,不會賺大錢,卻認定我拿筆杆寫字是一樁有出息的事,默默地給我給無盡地支持。下班回來,我習慣紮進自己的小屋埋頭書堆。每逢這時,母親總是把孩子悄悄帶走。星期天,家裏來了客人,凡不是必須由我接待的,母親總是讓到自己屋裏說話。晚上睡得晚,我有一個午睡的毛病。每到這時,母親千方百計不讓別人打攪我。天涼了,有時我忘記了關窗子,母親便輕手輕腳過來給我關上。每到此時,我心頭便湧起一陣陣暖流……
我知道,沒有母親,就沒有我的文字。我寫的每一篇文字,那字裏行間都流淌著母親的愛,母親的情。
如今,父母老了,我該怎樣回報父母?雖然回報父母不在形式,但有時候,形式就是內容。比如,常回家看看父母,比如,陪母親說說話,比如,和父親聊聊天。而此刻,我隻想了卻自己的這樁心願:用寫字換來的錢給母親到飯店過生日。
但是母親不同意。怎麼辦?我隻好一半認真一半玩笑:那兒吃飯也不是很貴,不用花多少錢。我爸爸有機會去飯店,爸爸的生日就不去了。就是您,也別指望年年去呀。就這一次,您放心吧……
為了兒子的心願,母親終於點頭。
賓館的服務員,知道我們是給老人過生日,格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送別的時候,還熱心地幫我們全家在門前留影。
看著這張留影,我心裏湧起的不是愜意,卻是幾分遺憾:是母親教會了我寫字,兒子寫字換來的錢,早該回報母親了,卻等到了如今……
200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