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顏六色的花卉中,我喜歡通身綠色的花。綠色的花中,我最愛吊蘭。為此,我心血來潮還碼成過一篇文字,為了吊蘭那道獨特的生命的風采:它雖然不能總是挺直腰身,似乎軟弱,然而即使你把它壓彎了腰,卻要始終高昂向上的頭;它雖然一碰就斷,似乎脆弱,然而即使你連根拔掉扔它幾天,一遇水土它又煥發頑強的的生命力。
為這,一位文學前輩誇我寫了一篇純粹的散文,大手筆。我就挺得意——但,不是為了什麼“大手筆”,而是為了自以為讀懂了吊蘭,讀懂了生命。
然而,我錯了。
以往,每到開春時節,我都是把吊蘭重新插枝或者剪去舊枝,讓它重新發芽。今年春上,又到了把花搬出屋子的日子。但見兩盆吊蘭雖有幾許殘枝,還存不少綠葉,不忍心連根剪掉這綠色——為什麼非要把先前的生命曆程裏的東西全部扔掉呢?於是,我沒有重新插枝,也沒有剪去舊枝,就讓它繼續去年的生命,希望它在先前的枝條上繼續生長,在舊綠上長出新綠,長出更密更濃的綠色。
我期盼著,期盼著……
轉眼,春去夏來,兩盆吊蘭卻總不見新枝新葉,不見嶄新的翠綠。隻見過去一年裏長成的枝條就那麼重重地下垂著。枝葉雖沒有怎麼殘敗,卻全沒有了鬱鬱蔥蔥,沒有了勃勃生機,沒有了那種綠色獨有的生命力。一副不堪重負,疲憊不堪,半死不活的樣子,讓我很是心痛。我困惑了:為什麼它沒有徹底殘敗枯萎,卻也沒有顯出新的生機?我是照樣澆水施肥的呀?
我心裏是那麼在意它,不忍毀掉,就打算讓它自消自滅了。
可還是心存幾許希望。於是,這一天早上,閑暇之中,我嚐試著剪掉了兩盆吊蘭的舊枝。我想:看它還會萌發新芽嗎?
忙忙碌碌,轉眼幾天。忽然,吊蘭上的幾片嫩嫩地翠翠地綠吸引了我——啊,長出了新芽,長處了新葉,長處了新枝!不久,這片新綠就逐漸蔓延開來,逐漸地下垂,逐漸地延伸,又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景觀。再看那下垂的枝條尖端的嫩綠舒展昂然向上的新芽,讓人再一次不禁想起那即使壓彎了腰仍然高昂的頭,讓人不禁再一次感受到了綠色的頑強的生命力。
哦,原來如此!
我的心怦然心動,繼而深深地懺悔:過去,我讓吊蘭背負著過去生命裏太多太多的枝枝葉葉,太沉重了,累得它沒有力量再創造和享受新的生命。
吊蘭的生命應該每一年都是新的,新的創造和享受!
她願意輕輕鬆鬆地蓬蓬勃勃創造和享受新的生命,不喜歡讓過去的生命曆程中的舊東西纏住拖累自己的身心——不管是傷心的殘枝,還是得意的綠葉,那都屬於過去。生命當然不能沒有過去。但過去的東西,過去的成敗得失,過去的榮辱毀譽,過去的喜怒哀樂,過去的酸甜苦辣,過去的一切一切,都應該讓它過去。如果全都背負在身,是生命難以承受的沉重負荷,必將累及生命,把生命拖累得即使還在苟延殘喘,卻全然沒有了勃勃生機。這不是莫大悲哀和不幸呀!我,竟讓吊蘭蒙受了這樣地悲哀和不幸。罪過呀!本來,生命可以活得輕輕鬆鬆,活得蓬蓬勃勃。卸去過去的重負,才有輕鬆的生命,才有蓬勃的生命。生命,每一年都應該是新的,每一天都應該是新的!
生命的昭示,竟是這樣地深刻!竟是這樣地動人心魄!
我愧疚之極,默默地麵對吊蘭:對不起,是我,居然曾經自詡讀懂了你;是我,居然自得地讓你背負了過去的重荷,險些誤了你今年嶄新的生命風采!感謝你的昭示:生命不能為過去所累,生命應該永遠是新的創造和享受。
冥思之中,我感到吊蘭似乎原諒了我,因為我的虔誠——我正在虔誠地想,不要隨便說讀懂了生命;我將要虔誠地做,繼續不斷地去領悟生命的昭示。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