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4(五)(1 / 3)

中篇小說4(五)

(二十)

把旋旋送回酈西後,日子又回到按部就班的狀態,越忙碌越是空落。

這天,衛竹剛到辦公室,就聽江蜜蜜說:“聶小弦才打來電話請假,說是小產了,小產導致大出血,大出血差點兒又導致血崩,真夠慘的,請了一周的假。主任安排你明天下午、後天上午、大後天下午幫她帶課。”

“啊?”衛竹一時不知自己是為要幫聶小弦代那麼多的課,還是為聶小弦小產了、小產導致大出血、大出血差點兒又導致血崩而大大吃了一驚。

這天早晨,辦公室裏的五六個同事不禁全都感同身受地悲歎起做女人的種種“慘”來。

“我那次小產,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現在想起在手術台上的那一刻,真個‘人為刀狙,我為魚肉’啊……”

“我的大姨媽才是煩透了,她每個月造訪那幾天,我什麼活動都得一律停止,老公還想要求什麼,我先給他一耳刮子,再扯長他的耳朵告訴他,天大地大不如我的大姨媽大!”

“我家那個,才不管這些呢。”

“小心點,擔心哪天你家夥又成第二個聶小弦了!”

“哎,還是蜜蜜好,你那個當兵的,一年隻回來兩三次。”

“好什麼好啊,他每次回來,我都得像躲餓狗一樣先出去躲幾天,才敢落屋。”

“蜜蜜,你也太不人道了嘛,人家探親就那麼點兒念想,你還要先出去躲幾天!”

“哂,衛竹,你那個倒是一天把你含在嘴裏都怕化了,那個老娘呢成天還倒貼著來伺候你們,日子很滋潤吧!”

“什麼呀!沒見他腦袋瓜都禿了嗎?”

“腦袋禿了怕什麼,他不是還有一胸脯的胸毛嗎。哎,那毛乎乎的感覺怎樣,你也真是的,這麼長時間了,也不好好彙報彙報、交流交流……”

“噢,對了對了,各位看見告示欄貼出的通知沒有?下周六至再下周六自己安排時間到露絲女子醫院做婦檢,看看你幾個還正不正常,中不中用!”

辦公室裏這些女人,也不論老少婚否,說起話來都沒個遮掩。鈴聲響起,剛理開的話頭不得不暫時打個結,每個人又拿起課本教具,有模有樣地出了辦公室。就在去教室的路上,衛竹無端想起昨天下午羅遇在客廳裏突然摟著她親昵的那一幕,心頭嘩地掀起一片熱浪……

衛竹不明白,羅遇為什麼那麼迷戀自己的雙乳,那種迷戀甚至超越了雄性對雌性的渴慕。似乎那乳腺是潛伏在她體內的時空隧道,借著它,他可以從近五十年的歲月中穿梭而過,一路回到他生命中最為混沌、迷蒙而又最為愉悅的那種無知亦無畏的狀態。

衛竹倒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奇異之處,隻是在洗浴的時候會把鏡子裏的那個她多看一會兒,那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地自憐自愛自顧自惜起自己的身體來。這些年,她始終保持著大姑娘的體態,甚至青出藍而勝於藍,每次試新衣,她都會在別人的讚歎中又一次發現自己的身子骨兒更加凸凹有致了。

“乖兒,這個星期天我又陪你去買衣服。”

羅遇總喜歡陪她去買衣服,那些誇讚她的恭維話,他聽著倒比什麼都受用。

“衛老師來了,衛老師來了!”

孩子們清脆的聲音突然把她喚到了二十來個小小的身影前,這一群孩子,個個都像綠茸茸草地上的小蝴蝶、小蜻蜓、小蚱蜢,但這片生機無限的草地總少了什麼,叫她的目光在一群小蝴蝶、小蜻蜓、小蚱蜢中還在切切地找尋著。

(二十一)

露絲女子醫院距沙沙幼兒園兩站路,衛竹隻是偶爾路經,並未進去過。要不是幼兒園讓她們定點在此婦檢,她壓根兒不會想到酈城還會有這樣的醫院。

露絲的外觀也沒什麼異樣,進去後才發現這地方怎麼也不像是一個關乎病痛疾苦的場所。

西式風尚的大廳裏,拱弧形的穹頂籠罩著一派安謐的氛圍。高高靜靜的空間內,文藝複興時期的圓雕、浮雕與翡冷翠風格的油畫交相輝映,讓人仿佛置身在歐洲國家的某座教堂抑或藝術長廊。鵝黃色調的內廳又分出淡淡的粉白、粉藍、粉紅、粉綠的調子,右側室內水景旁放置著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琴蓋支撐著,隨時會流出一首曲子來。周圍的沙發、軟凳,茶幾、書刊、杯具……都透出一種顯而易見又內斂“無為”的情愫。閨房似的診室則刻意要襯出女人特別是小女人的情致,窗簾、遮幔都綴著精美的荷葉邊、攔腰係著乖巧的蝴蝶結,所有指示牌上的字體、符號都去了棱角、圓了邊,著了溫溫馨馨的色。雖初來乍到,卻莫名地就讓衛竹感到了一種恬適。她忽然想起,羅遇說過,這兒的所有石材都是他們提供、安裝的。衛竹又細細看了看那油蠟般細膩、光潔的地板、麵台和其他裝飾著石材之處,竟第一次發現,生硬、冰冷的石材也能煥發出如此柔美、和煦的光澤與情緒,不由得對這裏的所有醫生、護士都生出了一份無緣無故的親近。

在露絲幾乎不見排隊候診的場麵,更沒有擁堵、嘈雜的尷尬。受過素質訓練的“導醫”殷勤乖巧地伴護著前來就診的各色女人,隨行的男士則會安排在專門的等候區休息。衛竹發現,來到露絲的女人們無論年紀大小,坐在那天鵝絨的軟椅上,都名媛似的顯出一些尊榮嬌貴來,大家在這樣的環境中較著一股優雅、華麗的勁兒。

所有的護士都穿著凝軟的平底鞋,行走起來輕盈伶俐,不見紮人耳膜的腳步聲。衛竹的導醫把她帶到一間淡淡的粉藍調子的診室,衛竹迎麵就看見一位麵色慈藹而資曆似乎十分深厚的老醫師。這位老醫師也許是從某個地方高薪聘請到這兒來的,她目光中那種慈靄不知要多少堅實的物質基礎和多少俯瞰眾生的精神力量來支撐。

“姑娘,”老醫師打量著衛竹,親切地招呼了一聲。

衛竹驀地被“姑娘”這兩個字眼兒驚了一驚。“姑娘”這樣清清淨淨的稱呼應該滯留在紅樓夢的大觀園裏,此刻,隔了一張診桌的老醫師與她這般相稱,不由得讓衛竹的心湖麵似的掀起了漣漪,一時間又覺得這位慈藹而資曆深厚的老醫師的雙目,就像什麼光學儀器一樣,具有穿越萬物的透析力。

從露絲出來,衛竹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她凝滯已久的身心好像被一種圓鈍溫存的東西捅出了些通透的小孔隙。讓外界的氣息與她自身的氣息在這一上午流轉運行起來。

衛竹覺得這個老醫師和黎淑媛總有一些相近抑或相似之處,也許曾經的年代為她們的生命打上了道道相同的印記吧,她們就像從一個課堂、一個院子、一本書、一段相同的音樂背景中走出來的兩個女人。不同的是,黎淑媛叫她“女兒”,老醫師叫她“姑娘”,但是,就因為這份不同,她竟然就向這位素昧平生的老醫師道出了一份從未向任何人提及的心頭之隱。

當時,老醫師正在檢查她的乳房。

“姑娘,你的乳房很健康,整個狀態保持得非常好,圓潤、充實、自然挺括,你要好好愛惜自己。”說罷又拿著觀測器械左右觀測了一陣,對乳房的檢查結束後,老醫師一邊幫衛竹把撩上去的衣服拉下來,一邊說:“你先生一定很愛你。”

“但是……”衛竹起初還猶豫著,後來,受了老醫師慈藹眼神的鼓勵,竟一下就把那羞怯的話全說了出來。

“但是,他老像個嬰兒一樣纏著我。”

“他多大年紀?”

這一問卻叫衛竹瞬間犯難了。如實告訴吧,老醫師會怎麼想,老醫師還會叫她“姑娘”嗎?就在那一刻,衛竹突然埋下頭來,但老醫師那慈藹的眼神自下而上地托舉住了她正要下垂沉墜的目光,她最終還是如實說道:“快五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