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竹本來是要勸慰嫂子的,反過來卻又被嫂子勸慰了。掛了電話,心中的惶恐沒有了,卻生起一大塊一大塊的雲層,厚厚的,沉沉的,蓄滿了水的海綿一樣。
“隻怕那個老太婆擔心……”,嫂子這句沒說完的話像一根平懸著的沉悶的棒槌正要撞向一口巨大的警鍾,最終沒有撞上。衛竹正要沿著這個話頭想下去,手機響了,是羅遇打來的。
“乖兒,請個假,我晚上去下幾盤圍棋啊。”
又是下圍棋!衛竹也不知自己應沒應,忽地一頭倒在床上,用枕頭蒙了臉,淚水再度湧上來。他又隱蔽了,他又消失了,他就像有穿牆術一樣,可以突破現實的壁壘,進入到另一番天地。那裏也有喜也有憂,不同的是,這個天地裏盛裝喜憂的杯子是玻璃的,那個天地裏盛裝喜憂的杯子是水晶的,他又去舉那水晶的杯子了。
(二十三)
這又是一個等待的夜晚。時間又會橡皮筋似的被拉長,直至緊繃得像一根最高音的琴弦,什麼風吹來,都會被這根弦割出一道淒厲的聲音,什麼念頭閃過,都會被這根弦劃出一條鮮豔奪目的血口子。
我該什麼辦?衛竹似乎不是在想這一晚應該怎麼辦,而是在想這往後的每一天應該怎麼辦?
這個夜晚,衛竹突然對羅遇充滿了無限的嫉恨,她恨他,有愛他如命的老母親;她恨他,有視他如子的吳哥;她恨他,有與他“橫眉冷對”的羅蓮;她恨他,有能夠讓他忘掉一切而進入到另一番天地的圍棋;她甚至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在這個活生生的世界裏那麼溫馨的墳……而她有什麼,她有的隻是跟林凱旋一樣隨時拋下旋旋撒手不顧的可能。
時間的聲音又在這時響起了。那個小鬧鍾是隨衛竹一起搬到這兒來的,從來到這裏的那一天起,這個小鬧鍾的指針一刻也沒停止過轉動,但好多時候,它那嘀嘀嗒嗒的呼吸都在這個房間裏消失了。這段時間的衛竹,居住在幾十層高樓之上似的,對這種聲音如同聽憑從天而降的雨點的一樣,全無知覺。
此刻,嘀嘀嗒嗒的聲音浮出了水麵,一聲比一聲清脆,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驚悚,就像一個倒計時的炸彈,六、五、四、三……眼前的一切正瀕臨一場轟轟烈烈的毀滅。
窗外來往的車輛明顯少了,偶爾駛過一輛都輾在人的神經上。大街終於像哭累了的孩子,一邊抽噎著一邊要入睡了。
門鎖響起來,又是羅遇的老母親來了吧。衛竹眼也沒睜,燈也沒開,任黑夜裹挾著自己。
“乖兒,睡了啊?”羅遇回來了。
“我害怕你又像上次一樣久等,這回下棋之前就給那幾爺子說好了,一點收場,這不,現在還沒到兩點。”
衛竹還是不說話,羅遇摸黑換了拖鞋走到床頭,擰亮台燈,這才發現衛竹用被子捂著自己的整個身體。
“怎麼了?不高興啊?”羅遇心頭驚了起來,拉開被子,隻見淚水把衛竹的一張臉都彌漫了。
“乖兒,不喜歡我去下圍棋啊?那從今以後,我再也不下就是了。”羅遇簡單洗漱後,連澡都沒顧得上衝,就躺上床來,捧起衛竹濕漉漉的一顆頭顱往自己的胸脯靠,衛竹一下又觸到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汗毛,淚水更如漲了潮的河流。
“我要回酈西……”
“好好的,回什麼酈西?想旋旋了啊……”
兩人相識以來,羅遇第一次見衛竹哭,沒想到她一哭就哭得這麼緊鑼密鼓、絲絲入扣,她要回酈西的哭聲更叫羅遇心慌意亂起來。
第二天衛竹醒時,羅遇已經在弄早餐了。
“乖兒,再睡會兒。”
“幾點了?鬧鈴呢?”
“我把它取了。再睡會兒吧,不用上班,不要急著起來了。”
不用上班?衛竹一下從床上彈坐了起來,雙目瞬間又浸透了驚恐:“你把我的工作辭啦?”她突然警醒,羅遇是個做任何事都沒頭沒腦的人。
“沒有啊,看你昨晚哭得那麼傷心,我擔心你今天起不來,就給你請了一天的假。你們主任說,聶小弦回來了,正好你前一陣幫她代了課,今天就安排她又幫你代代課就是了。”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衛竹沒好氣地下了床,剛才的驚恐又小鬼似的來無影去無蹤了。她揉著眼到衛生間去洗漱,一照鏡子,這回著著實實嚇了一大跳,兩個眼睛又紅又腫,更可怕的是,眼角邊又隱隱出現了一條細紋。她這才想起,上次發過的誓: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出了衛生間,羅遇憐惜地看著衛竹,“還說我自作主張呢,你這樣紅腫著兩隻眼睛到幼兒園,同事們還不說我欺負你了,小朋友還不說你變成大白兔了!”說了,又攔腰摟住她,“乖兒,以後我幹脆把圍棋戒了算了。”
“戒不戒是你自己的事!”衛竹還是沒有好臉色,羅遇一時不知該再說什麼好,他的雙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著,像個老太婆似的,話又緊張而無序起來:“你一哭,我心裏好難受。你知道嗎?昨晚我一夜沒睡著……乖兒,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其實,我比你更著急……不過,快了,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嘛……對了,現在都六月份了,一放暑假,你就把旋旋接來吧,大家在一起就好了……到時候我們的條件也會更好的……”
正說著,有人在敲門。“羅遇,”黎淑媛在門外喊了一聲。
“進來吧。”
黎淑媛自己掏鑰匙開了門,提著一袋新鮮的荔枝進來。一下看見衛竹還在房間,有些詫異:“女兒,今天怎麼沒有上班?”
“她今天有點不舒服,請了一天假。”羅遇先回答了。
“是不是感冒了,這個天,特別要謹防熱傷風,去醫院沒有?”
“沒事的,在家休息一下就好了。”衛竹見到羅遇的老母親,不得不令自己的臉色好轉過來,“今上午正好趁清靜把這學期的工作總結擬個草稿。”
“哎,一學期又要結束了,時間真是快呀!女兒,寫總結呢,先把一學期的工作亮點和取得的成績寫在前麵,領導哪兒有時間把每份總結從頭看到尾,是不是?”
“對,”羅遇邊剃胡須邊搭訕著,“這些事就要聽老母親的了,老母親從一開始工作就當領導,當了幾十年,這裏麵的道道兒她是最清楚的。”
“嗯。”衛竹順著應了。黎淑媛這才發現衛竹的雙眼有些紅腫,又見倆人不像是發生了矛盾的樣子,心裏一邊揣摩猜度著,一邊提著電水壺到廚房裏燒起水來。
“你們兩個呀,一定要多喝水。這麼熱的天,每人每天至少要喝八杯水……”說著,旁征博引地講起喝水的益處來。
“老母親,哪兒來這麼多荔枝?”羅遇伸手往塑料袋裏拿了幾顆來剝。
“還不是吳錟昨晚送過來的。這荔枝好,沒有用藥水浸泡過,放心吃。女兒,鮮荔枝最養顏的。”
衛竹料想黎淑媛接下來會講到楊貴妃,果不然,黎淑媛下句就說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為給你們送荔枝,老母親這一大清早,也是風塵仆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