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道(下)(1 / 1)

石老道賣膏藥沒有定所,有時在小縣城的街頭,有時出現在偏遠的小村子,有時候還在荒野的三岔路口,鋪開攤子,默默坐上一天,偶有行人經過,禁不住放慢腳步。好奇地打量幾眼: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把膏藥賣給誰呢?但他並不著急,好像隻是為了避開人塵,到這裏咀嚼孤獨。黃昏,一隻歸巢的暮鴉,突然掠過頭頂,“呱!”一聲射向遠處的一片柏樹林。石老道慢慢收拾攤布,背起褡褳,搖搖晃晃走向暮色深處。

我曾幾次在縣城街頭看石老道賣膏藥。因他常年四處漂泊,每在縣城出現一次,就會引起許多人圍觀。石老道賣膏藥並不說什麼,一張油布鋪地上,從褡褳裏取一塊黑煙油似的膏藥往上一放,便閉目養神。任憑街頭鬧鬧嚷嚷,如處無人之境。石老道養神養得足了,用長長的小拇指甲把鬆長的眼皮挑起來,伸出幹柴樣的手,拿起那塊黑色膏藥,放在手裏慢慢搓,慢慢撚,膏藥漸漸變成一根細長的墨棍,形如一條鋼筋。然後用二拇指往中間輕輕一敲,斷成兩段;提起來再敲,又是兩段;再提起來敲……不大會兒,一條墨棍全成了碎段。他把散碎的膏藥聚攏一塊,又一節節從斷口安上,重新接成細長的墨棍,然後使勁拉,竟可以拉得比先前還長,卻不會從接口斷開。先前用手指敲時極脆,這時又出奇的黏。如是三番,累了,便又閉目養神,仍是一言不發。圍觀的人目不轉睛看他動作,並不覺得寡味,反被神奇攫住了心。一圈人屏住氣垂手而立,仿佛在向一個遺體致哀。

但很快就熱鬧起來,許多人開始買膏藥,有的家有病人,有的其實無病人,唯恐錯過機會。如果有人多嘴,問一聲這膏藥用什麼做的,石老道便翻翻渾黃的眼珠:“羊屎蛋、樹脂、鍋灰,撒泡尿一和,燒開就成。”石老道從來都說他的膏藥是假的。但越說假的越有人買。有時候,以往用他膏藥接好骨的人來向他道謝,石老道偏又不認賬,冷冷地說:

“你認錯人了,沒買過我的膏藥。”

“沒錯,這還不記得嗎?”

“要麼就是骨頭本來就沒斷。”

“斷了……”

“斷了怎麼能接上!”

石老道勃然變色,好像被人栽了贓。

石老道是個怪人。夏天一身青布衣,冬天一件百衲袍。百衲袍名副其實,少說也有一百多個補丁。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斑斕,形同乞丐。腦後拖一根前清時留下的小辮,白白的,細細的,無光澤,也不整潔,如同一小束亂草。關於他的年齡,始終是個謎。多年前有人問他多大歲數,石老道說:“九十三。”再過十年,又有人問他高齡,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歲。再過五年,他又說:“九十九。”這一次沒退,五年倒長了九歲。此間有句民諺:“人過百,閻王催。”如果有誰真的活到一百歲,便隻說九十九。老活著,就老是九十九。其實石老道早過了一百歲。我曾問過父親,石老道究竟有多大歲數。父親當然說不清,但因為是鄰村,大體能估摸出來。父親說,我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是個老頭。

石老道活著時已是個古人。據說他小時候家裏極窮,流浪到峨眉山出家當道士,後又輾轉歸來。遊走人間一百多年,算起來,石老道當生於清朝同治年間。

五年前,石老道終於去世,無疾而終。

199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