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積累·發掘·構思——回顧《賣驢》的形成過程(1 / 2)

《賣驢》發表以後,先後收到各地一百多封來信,許多熱情的讀者要我談談這篇小說是怎麼形成的。我願就此作一點回顧,並向讀者致謝致歉,恕我不能一一回信。

構築《賣驢》最主要的情節實際上隻有兩個,一是孫三老漢誤入火葬場,二是老獸醫王老尚的“神鬼鞭”。這兩個東西是作者麵壁虛構,憑空杜撰的嗎?不。都是從原始素材中發掘出來的。

八九年前,在一次閑聊中,我聽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據說某地有一個老漢在拉腳回來的路上,因困倦在平板車上睡著了。毛驢拉著他往回返,半路上恰遇一輛驢車拉著死人去火化。拉著老漢的毛驢貪戀同族,也一路尾隨入了火葬場。老人驚醒後,氣惱之下,把毛驢暴打一頓,被人勸住。在他重新收拾韁套準備回家時,不提防被驚懼的毛驢一下踢在額上,當場死去,結果真的被火化了。這便是孫三老漢誤人火葬場的原始素材。

當時,這個奇特的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感到它是很好的文學素材,但卻一時不知道它的用途何在。就像雕刻匠人發現了一塊璞玉,確認它是一塊好料子,卻暫時沒有把握應該雕刻一件什麼樣的藝術品,隻好擱置起來,慢慢地玩味,揣摩,發掘它的真正價值。此後多年,每逢我在路上看見一輛毛驢車,就像條件反射一樣,立刻想起這個故事,引起一串思索。

獸醫王老尚的那一鞭,則是取材於另一個真實的事情。1977年,我被抽調城北一個公社蹲點,在那裏認識了一位老獸醫。此人出身富農家庭,解放前家裏養過不少騾馬。牲畜病了,他喜歡細細觀察,向懂行的人討教,然後自己摸索治療,久而久之,積累了許多醫術。解放後專門行醫,以後到公社獸醫站任站長,在當地頗有名望,性情也十分開朗。他的醫術多是從實踐中來的,有許多獨到之處,治牲畜脫胯即是一例。馬騾驢一類牲畜如果脫胯,他既不用針藥,也不用推拿,而是站在斜前方,隻需突然一鞭,就能治好。這訣竅是打一鞭使牲畜驚跳起來,重心後壓,借助它自身的力量使腿骨自行複位。這一招傳得很神奇,引起我很大的興趣,便隨手記了下來。

上麵兩件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我在咀嚼素材時,發現它們有兩個共同的地方,一是奇特,二是都和牲畜有關。但僅僅這樣,仍然不能構成小說,必得一個有機的東西把它們串起來,因為小說總要通過故事情節塑造人物,以及表現一點什麼意思。

1980年夏秋,有一段時間社會上出現傳言,說政策又要變。多年來,農民最頭疼的就是這一條,政策朝令夕改,讓人動輒得咎,不知怎麼做才對。現在政策放寬,農民謀生的領域開闊了許多,這是一件得人心的事,但大家又擔心好政策不久長。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曾參加過六次農村工作隊,每次都是一年,接觸了不少農民,他們都有這種顧慮。我想應當反映一下農民的呼聲。本來,從我打譜搞文藝創作,就立誌著意反映農民的生活、情趣、願望等,因此這念頭一經產生,便十分強烈。

那麼,這算不算主題先行呢?我說不清。但有一條可以肯定,這觀點不是主觀臆想的,而是從實際中產生的,反映了農民的心聲。當然,這心聲必須通過形象來表達,因為畢竟是在寫小說。

有幾天,我正在緊張地構思中。一天中午,我和一位同誌去街上買東西,剛出店門,迎麵看見一輛毛驢車,那個誤入火葬場的故事又馬上映現出來,並立刻和腦海裏轉遊了幾天的念頭撞出火花。農民怕變的疑慮,和故事中老漢誤人火葬場後產生的不吉祥感一拍即合,眼前一下子亮了。自然,原故事要經過改造,把踢死變成踢傷,不然主角一死,下麵就沒有戲了。另外,再加上老漢以前因拉腳受過批判的背景,誤人火葬場就不再是一件孤立的奇事,而成了孫三老漢賣驢的導火線,原本僵死的故事一下子活了起來,人物也就有了。

沿著這個思路繼續發展,如果接下去讓孫三老漢把驢賣掉也未嚐不可,因為這樣已經反映了農民怕變的思想。但我聯係這些天和農民的接觸,深感他們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從沒有對黨對社會主義失去信心。他們罵過“歪嘴和尚”,但絕不罵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使他們翻了身,生活一步步改善。盡管目前農民的生活仍舊十分困難,卻比解放前要好得多,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他們相信事實,也就相信共產黨。因此,如果讓孫三老漢把驢賣掉,就不符合這個思想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