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勇的名字並不常見於報刊,對一般讀者而言,這個名字可能還有些陌生。但這並不妨礙他是一位重量級的作家。繼幾年前推出係列文化散文《湮沒的輝煌》之後,近期又出版了他潛心數年創作的《曠世風華——大運河傳》。對這部出版社譽為史詩的作品,用一篇小文章探討它的得失,顯然是不夠的。筆者想要說的,是這部作品給寫作者的啟示。
這個時代一個很顯著的特點,是大眾化的寫作和寫作的大眾化。大眾化的寫作當然沒什麼不好,研究大眾心理,適應大眾趣味,也是一種無可非議的寫作價值取向,因為社會需要這樣的作品。這類作品大多屬於消閑性質,所謂文化快餐,有的品位還比較純正,但也不乏文化垃圾。寫作的大眾化同時也刺激了大眾化的寫作,許多人認為寫作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於是什麼人都可以出書。這同樣不是一件壞事,寫作不是作家的專利。上述兩類寫作就像流星一樣,有時還十分耀眼,它的價值大約就在於瞬間,這當然也夠了。但如果指望它能像恒星一樣永遠發光,就不切實際了。在這個寫作泛濫的時代,仍有一部分作家固守著經典寫作,這種寫作幾乎沒有現實的功利,不僅費時費力,而且常被流星化的寫作遮蔽。但他們願意,這是另一類價值取向。
夏堅勇應當屬於後一種寫作人。
夏堅勇是甘於寂寞的。他長期生活在一座江南小城鎮上,遠離文壇紛爭和塵世的喧囂,養成一種孤傲的品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曾以小說和話劇創作知名於江蘇文壇。九十年代以後,重點轉入散文寫作,寫出了《湮沒的輝煌》那樣的厚重之作,成為中國散文界的一顆明星。但他仍然不急,像一隻兀鷹蹲立在山峰上,耐心等待他的捕獵對象。於是他看到了大運河。為大運河作傳,是一個危險的選擇。為人作傳,不管如何繽紛,總計不過百年。為大運河作傳,就不那麼容易了。兩千多年時空,幾乎貫穿了一部中國通史,還有四千裏江山。其間多少枝蔓,多少興亡,多少人物,多少風情,多少歲月,單就熟悉這些資源,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在此基礎上,才有剪裁和取舍,也才有富於靈性的描摹和鋪陳。這樣的寫作,是許多作家望而生畏的。但夏堅勇做到了。當我們打開《曠世風華》的時候,真切地感到了作品的豐厚,既是曆史的豐厚,也是生活的豐厚。在作者用濃墨描述雲波詭譎的政治風雲時,甚至沒忘鄉間那個“穿月白土布衫的女人”的腰身,童男童女的求雨。捉蜈蚣的漢子,以及野性的高粱地乃至驢騾和馬騾的區別。諸如此類極為民間的物事,一路寫來,可謂浩浩蕩蕩,大運河因此有了豐富的生命色彩。
《曠世風華》不僅在於曆史和生活的豐厚,更在於它開闊的思想的視野和環形視角。作者在對大運河的解讀中,無疑充滿了文化人的批判精神,對於專製、黑暗和腐敗的憎恨。但如果僅限於此,也就是書生意氣,指點江山而已。因為曆史和生活的進程,遠不像文化人想象的那麼簡單。文化人永遠可以而且應當站在時代的製高點上,保持一種批判的精神,向世人展示一幅美妙的藍圖,那幾乎是引領社會前進的燈塔。但卻永遠不要指望曆史和生活會按照你設計的一切行進。作者雖然身在竹林,卻不是一個迂腐的書生。夏堅勇是冷靜的、曆史的、客觀的。在以大運河起始誕生直至兩千多年存在的解讀中,他的視角是環形的,既有文化的,又有政治的、軍事的、曆史的、哲學的、地理的、民間的。這正是作者思想的宏闊之處。當然,這一切終於還是作者的解讀,作者的視角,有著強烈而鮮明的主觀意識。你可以說這是此書的局限,但也同時是這本書的成功之處,因為夏堅勇寫出了自己的大運河。用自己獨立的思想詮釋世界,正是一個成熟作家的標誌,也決定了一個作家所能達到的品級。
《曠世風華》又一個突出的特色是語言的豐富和表現力。現代寫作,已經越來越不注重語言了,以為隻要把意思說清楚了就行,把漢語言固有的蒼古絢麗弄得索然無味。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本來是常識,我們卻時常在常識問題上犯錯誤,使文學在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不得不又回到常識。《曠世風華》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語言對人的撞擊,那種飽含著詩意和哲理、充滿了浪漫激情的語言,華美、典雅,而又毫不雕琢;汪洋恣肆而又質樸老到,讓人感受到強烈的閱讀快感。它體現了作者自覺的語言追求,但這種追求又不純粹是一個技巧問題,它需要一種決不嘩眾取巧的藝術判斷和藝術趣味,更需要有一股內在的“氣”——作者的心靈氣質和曆練滄桑的人格修養。一部二十五萬字的作品寫得如此風流倜儻儀態萬方,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已經很少見了。
200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