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去世已有多年,文學界的朋友還是經常說起他,多半是在閑聊、茶室、酒桌等私人聚會的場合。這種時候,自然會說些文壇上的事,不知怎的,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汪曾祺,喝著喝著就想起了汪曾棋。大家談他的為人,談他的作品,談他的趣事。這個可愛的老頭,並沒有因為駕鶴西去而減少人緣。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感慨的事。
每一個說到汪曾祺的人,差不多都會說出一些故事,故事並不完整,隻是一些片斷,或者幹脆就是一個鏡頭,比如他喝酒的姿勢,比如他看漂亮姑娘時的專注和無邪,比如他為人即興作畫寫字時的熱情和瀟灑。汪先生經常被人說道,卻從沒有被人貶損過,相反都是敬佩和善意。汪先生身後依然享有這麼高的聲譽和口碑,在我看來,其實就因為他的通達和隨和。做人做文莫不如此。那是一個需要千錘百煉才能達到的境界,所謂百煉繞指柔。汪先生的作品是隨性的,都是些普通的大白話,從容不迫,卻能傳遞出別樣的韻味。即使是幽默,也是不露聲色的。在《受戒》中,村裏人誇明子和尚,說他“毛筆字寫得好,很黑”。不經意讀過去了,才忽然覺得這句話藏著什麼,回頭再看,不由噴飯,原來藏著如此調皮的幽默,毛筆字誰寫不是黑的?汪先生的作品沒有火氣,如山野小溪,淙淙流淌,一路跟著走,一山一石,一花一草,都美得不露痕跡。
1981年,我的處女作《賣驢》發表,並有幸和汪先生的《大淖記事》一同獲全國短篇獎。這時《賣驢》已被拍成電影,還沒有公映,就在頒獎會上放給大家看。當時我坐在汪先生身邊,內心又激動又緊張,不知電影拍成什麼樣。主演是李保田,那時他還沒有後來的名氣。但電影拍得並不理想,我心裏有些失望。很多年後,我才能客觀地意識到,電影之所以沒有拍好,不能全怪導演、編劇和演員,主要還是那個時代的文藝思想還沒有完全解放,本身的局限也是重要因素。但我當時年輕氣盛,心想電影怎麼拍成了這樣?放完電影,主持人讓大家發表意見,我忍不住要站起來說幾句,但這時汪先生突然按住了我的手,衝我輕輕搖了一下頭。我終於沒有站起來,當然也就沒說什麼。事後他沒有解釋,我也沒問,但我知道他一定出於好意。而在那前一天,我已經拜汪曾祺為師。那天幾個人一起到公園遊玩,同行的有汪曾祺、林斤瀾、劉紹棠,一路走一路閑聊,他們都是長者,我其時才三十多歲,當然隻有聽的份兒,而且是非常虔誠的。忽然林斤瀾先生說了一句:“小趙,你是寫農村題材的,汪曾祺也是寫農村題材的,你拜個老師不好嗎?”劉紹棠也隨聲附和,汪先生忙笑道不要不要。我當然求之不得,忙退後幾步,恭恭敬敬衝汪先生鞠了一個躬。汪先生走過來一把牽住我的手,朗聲笑道:“咱們是同科進士呀!”此言一出,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後來,我才慢慢了解到汪先生的一生,包括他在“文革”中寫《沙家浜》的經曆。在那個時代,他不知經曆了多少膽戰心驚的事情。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乍暖還寒,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重演曆史悲劇。汪先生是過來人,心有餘悸,心有提防,在那個小會堂,按住我的手,搖搖頭,不讓我起身亂說,其實是為了保護我。且電影與是不同的藝術形式,應該尊重編導的意圖與工作。汪先生是個大度寬容的人。這其中的深義,是我很久之後才領悟到的。可當時他沒法解釋,隻是用他的閱曆和人生經驗,告訴我不可莽撞。
斯人已逝,但情義永在,我會永遠記得汪先生曾給予我的諸多關懷,也會永遠記得1982年春天的一個場景,在北京的一個小會堂裏,他曾按住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