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說過:舊的事物會變成隕石坑,它終究和周遭的一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記憶——真正意義上的從前。
意識到劉菁在身後時,想關掉屏幕已經晚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手裏端著衝好的咖啡,表情卻如同剛從冰箱冷凍室取出來的一般。
“你怎麼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此時的解釋一定會顯得牽強,我決定先聲奪人。
“打擾了你的思念是吧?我很抱歉。”怪不得有人說,不吃飯的女人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個,不吃醋的女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我淺淺一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她顯然被我唬住,之前淤積在臉上的慍怒頓時煙消雲散。
“我接了一個大單子——上十萬的單子,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中國偶像》總決賽的晉級選手宣傳廣告。如果選手進入前三甲,還能多出三十個百分點的利潤。”
“選手?選手是誰?”
我朝著顯示器噘了噘嘴,“喏。”
“這麼巧?你接的她的單子?”劉菁依舊滿臉問號,但怒氣已在不經意間被疏導出去了。
“誰說不是呢!”我搖頭做無辜狀,“老板就是精明啊!他知道我跟她一個學校的,認為我比較了解她的特點和風格,所以一定要我來做。”
“嗬嗬,看來你們老板會用人啊!你對她豈止了解,簡直就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看你!又來了!”我擺出交警開罰單一般公事公辦的表情,“這是工作,不能摻雜任何私人感情。”
見她沒說話,我一把攬住她的腰,無比柔情地說道:“再說了,現在既然跟你在一起,我早就把自己的心騰空,然後再滿滿當當地把你裝上了——誰也容不下。”
“真的騰空了嗎?”
“豈止是騰空,那就是格式化啊!格式化六遍了都。”
“嗬嗬,”劉菁捏著我的鼻子,“你這張嘴是拿蜂蜜水漱的吧!”
“黑人牙膏!蜂蜜水多浪費呀!”
劉菁“咯咯”笑了起來,拍了我的頭一下,把咖啡放在桌上,“先工作吧,別太晚了。”隨後帶上門悄聲無息地走了。
我回過神來,開始琢磨海報的樣式。
三天過去了,海報設計依然沒有任何進展。榮濤急了,不停地打電話催,越催越煩,越煩他的電話就越頻繁。結果離拿設計稿的時間隻有一天了,準確地說,隻有十個小時,如果明早九點前還沒有設計稿的話,這單子就泡湯了,幾十萬的生意就會砸我手裏。
榮濤打電話來,幾近哀求:“夏拙,兄弟啊!無論如何今晚要把稿子完成啊!不然我就要讓違約金弄破產了,我要垮了你也沒好日子過。”最後一句是要挾,聽得我火冒三丈,“噌”地就把電話掛了。掛了電話依舊不解氣,索性卸了電池在房間裏發呆。
劉菁進來,問是不是進展不順利。
我眯著眼睛沒有吭氣。
“我覺得吧,做這個海報,就是要讓觀眾——特別是不了解這個節目、不了解顏亦冰的觀眾在最短的時間內對她有一個深刻的印象。而你就是對她太熟悉了,反而丟掉了對她最本真、最原始的印象。”
我忽然感覺有了一點眉目,靈感就像從暗無天日的牢籠裏忽然射進來一絲光線,盡管不能斷定那就是逃生之路,但至少那是一個希望。
“繼續。”
“你覺得顏亦冰最吸引觀眾的是什麼?”
“歌聲。”
“歌聲是平麵廣告無法表現的,我說的是她的容貌——你覺得她的容貌中有什麼是最吸引眼球的?身材,還是……?”
“眼睛!”我跳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一把摟住劉菁,抱著她轉了起來。
劉菁淺笑著掙脫我,說:“那就趁熱打鐵吧,忙完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走進公司,甲方的人已經到了,他們神色凝重,在等著我的消息,榮總表情忐忑,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臉,試圖從我的表情中尋找答案。忽然之間我感覺自己像個主宰生死的判官,而他們,不過是等著我開口才能投胎的小鬼。一種阿Q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這是我設計的初稿,”對著投影儀,我亮出了自己的稿子,“它的名字叫《月亮女神》。”
投影儀上是一幅油畫:藍色的背景既像天幕又像麵紗,從一輪月亮的周圍漸漸漾開,由近及遠散發著夏夜的氣息——靜謐、安詳、夢幻、唯美,一直延綿開來……而月亮,又幻化出一張精致的臉龐。五官隱匿在藍色的背景後麵,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冷漠又淒清,靜靜地俯視著一切……
是的,這不過是我去年畫的那幅油畫,原稿已經賣掉了,所幸照片還在。幾乎沒做什麼改動,隻在月亮下方添了一行銀白色的文字:“顏亦冰,用眼睛說話的月亮女神。”然後在右下角標注了節目名稱和短信支持方式。
“委托人顏亦冰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歌聲和那雙傳神的眼睛,作為平麵廣告,我們無法將她的歌喉立體地表達,故把重點放在對她的眼睛的表達上,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按照劉菁提供的思路簡單做完了介紹。小小的會議室裏死一般寂靜,榮濤光溜溜的腦袋上早已汗涔涔、濕漉漉,如同剛從冰箱裏取出來的西瓜,我幾乎都聽到了他心髒“撲通撲通”亂跳的聲音。
掌聲!會議室裏響起了掌聲。是甲方來的頭兒的掌聲,緊接著是榮濤附和的掌聲,再後來掌聲連成一片。
我長籲一口氣。
9月29日,周末。
湘城衛視現場直播《中國偶像》總決賽,顏亦冰一襲寶藍色長裙,裝束一如她剛晉級時的樣子。然而無論是台風還是唱功,或者是應對評委的問答,她都顯得從容、大度、鎮定自若,比起先前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而我再次看見她,也比先前從容了許多。
她的原創曲目是《飛翔》。是的,我給她寫的《飛翔》,她自己譜的曲。
飛翔
你已攤開潔白的翅膀
在風的章節中等待起航
我靜靜地站在你身後
期盼你留戀的目光
在那許久以前的冬月
在那把誓言當碑帖的時光
你的笑容溫潤美好
烘熱我潮濕的眼眶
當春天開始打烊
紫蘿藤纏繞在四月的尾巴上
你我曾漫步的田野
有鶯燕劃過的翅膀
還有天空對你的召喚
飛翔
飛翔
誓言不是繩套
愛情不是拐杖
無論你的飛翔
還是我的彷徨
都有各自
原本的方向
……
她唱得十分用心、十分動情,我也聽得十分用心、十分動情。聽完那首歌,我沒有看接下來的比賽,跟劉菁打了個招呼就回了臥室。
“比賽結束了,”半個小時之後,劉菁敲了敲門,人依舊在門外,“第三名,季軍。”
“哦。”
我隱約聽到門外一聲歎息,“你早點休息吧。”
“嗯,你也是。”
“晚安。”
“晚安。”
淩晨一點多,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喂,是我。”
“猜到了。”
“比賽結束了,我拿了季軍。”
“祝賀你。”
“呃——謝謝你!”
“謝我寫的歌?”
“還有你為我做的海報,反響很好。”
“嗬嗬,我隻是拿錢辦事。對了,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這一把我賺了差不多一萬。”
“那你得請客啊!”
“怕請不動你了,你現在是大明星。”
“還不至於,就看你有沒有誠意了。”
誠意?我冷笑了一聲,這年頭誠意值他媽幾個錢,對於你顏亦冰來說,還不如一張選票。
“呃——再說吧。”
電話那邊是沉默。我正要掛電話,卻聽到了那邊的抽泣聲。
“夏拙,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沒有。”
“夏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正要說什麼,那邊傳來了“嘟嘟嘟嘟……”的忙音。那陣忙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一把小小的榔頭急促地敲打我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