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檸檬
元宵過後沒多久,我們就要結束新兵連的生活,這意味著我們不用再穿著沒有肩章沒有領花沒有標誌符號的軍裝,戴著沒有帽徽的“綠帽子”;意味著我們不用再以“新兵蛋子”的身份被人理所當然地呼來喚去;意味著我們可以吃飯超過五分鍾可以上廁所不用打報告,甚至可以在周末的時候去服務社買上兩瓶“青島”或一瓶“小二”喝一喝;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我們將真正以一個兵的身份存在於這支部隊。而在此之前,我們還隻是學生、工人、個體戶、無業遊民……是連“列兵”都不能算的老百姓。
我們滿懷激動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就像即將分娩的母親等待著自己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就像潛伏多年的地下工作者等待著自己的部隊攻下城門,就像辛苦多年的科學家等待著最後的試驗成果。
指導員一臉嚴肅地把我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認不認識三排七班的易子夢?”
“認識,我們是大學同學。”
“關係怎麼樣?”
我已經隱隱感覺到可能出了什麼狀況。
“關係不錯,我們不但是同學,還是室友。”
“那好,”指導員稍微籲了一口氣,“是這樣,易子夢不想當兵,跑了。”
“跑了?!”我驚呼。
“不過已經找到了,”指導員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又吐出來,“這小子,從豬圈的小窗戶裏溜出去了,跑到了老林子裏迷了路,還好被我們的人找到了,否則不是餓死也是凍死了。”
“現在呢?”
“關起來了,”指導員有些焦躁地摁滅了煙頭,“回來既不出操又不訓練,還動不動以跳樓相逼,我們做了工作也沒什麼效果,所以想找你們幾個大學同學勸勸他。看看能不能讓他轉變過來……”
指導員話還沒說完,我的心便驟然一緊,這個時候鬧退伍,可非同一般啊。下意識裏,既有對易子夢前途的擔憂,又有隱隱的一絲幸災樂禍。
易子夢的想法,不正是我琢磨了許多遍卻不敢實施的想法嗎?
“報告。”
“說。”
“如果他不能轉變,會有什麼後果?”
“那就隻能退回去唄。他還不算正式入伍,又保留了學籍,應該可以回去繼續念書啊——”指導員說了一半看了看我,正要出口的下半句話戛然而止。他瞪了我一眼,喝道,“夏拙你想什麼呢?告訴你,你小子千萬別給我耍花花腸子,否則——”指導員打住,清了清嗓子,咆哮道,“我就是斃了你也不讓你得逞!”
我嚇得一哆嗦,敬了個禮趕緊跑了。
易子夢被關在一個臨時放被裝的倉庫裏,由兩個“上級”看著。安哥和歐陽俊已經到那裏了,房間裏早已清空,似乎是專門為我們幾個的相聚而準備的。易子夢解開風紀扣,手枕著頭躺在臨時鋪的鐵架子上,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腳卻撂在床架上一抖一抖的。這個姿勢看得同為“新兵蛋子”的我好生羨慕。要知道,新兵在晚上熄燈前,屁股沾一下床都是大忌。
看見我過來,歐陽俊攤開手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姿勢,安哥則氣鼓鼓地站在離易子夢一米遠的地方,軍姿挺拔似定海神針。
進入新兵連之前,我們曾想過我們四個幹啥都要在一起——一起訓練,一起生活,遇到了困難一起扛。進了新兵連才知道,這個想法原來是如此幼稚。我們被分配在不同的班排,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不允許隨意串門和溝通,即使走在各自的隊伍裏與對方擦肩而過,也不能扭頭或打個招呼,隻能咧嘴一笑算是問候。後來,我無數次設想甚至夢到過“B4”相聚的場景,比如偷偷地在牆根下分享著來之不易的一根煙或者一小瓶邵陽老酒,比如道貌岸然地在觀禮台上領取著代表我們能力素質的獎項,比如氣喘籲籲地衝刺到五公裏跑道的終點,然後問候一聲:“哥們兒,還行嗎?”這些多數帶著意淫的成分,可是我覺得這是在幾乎沒有人生自由的新兵連最有可能會麵的幾種方式。
可是我就是沒有想到,我們幾個會以這種方式和這種心情來相聚。
我朝著易子夢的腿上踢了一腳,“什麼情況?”
“老子要回去,不,不陪你們玩了。”
“為啥?”
易子夢停止抖腿,盯著我看了十秒鍾,“拙子,兄弟!我希望你能不——那麼道、道貌岸然。你告訴我,你就沒想過離開這個鳥不生蛋鬼——不拉屎的地方嗎?”
我心裏“咯噔”一聲,“我承認,我想過。”
“那不就得了!”易子夢興奮地坐起身,拍著胸脯說,“你隻是想想而已,又算什麼呢?”他的言下之意是:老子想到了,做到了,那即是牛×!
我無奈地搖搖頭,“確實,我沒你灑脫。”
歐陽俊笑了笑,拍著易子夢的肩膀,“我說你小子也忒不仗義了,我們幾個大學四年沒有分開過,連當兵都約好一起來,結果你先開溜了。唉……”
“別跟我扯這些蛋。是!我是珍惜兄弟之間的感情,可是我也不能因為兄弟感情而過上這種地獄般的生活啊!你們說說,你們說說!要吃吃不好,要睡睡不好,要自由沒自由,要尊嚴沒尊嚴,這算是他媽的人待的地方嗎?”
我們沉默。
“我還年輕,可不想大好青春就浪費在這裏!老子要吃好喝好玩好,要談戀愛,要享受生活。懂嗎?”
“那你認為你離開這裏就可以享受生活了嗎?你之前不也找過工作嗎?怎麼樣?你因此而享受了你那狗屁生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