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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炮被加了三年徒刑,打回翻砂車間。侯誌被加了兩年徒刑,調到翻砂車間。我的刑期減去兩年,但是沒讓他們知道。那天,我正在砸鐵,忽然聽到有人在外麵大叫:“廣賢呢?廣賢老弟……”我抬起頭,看見李大炮拖著消瘦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撲進來,一把摟住我,像孩子那樣失聲痛哭。盡管他已經消瘦,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仿佛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了他的手臂上,摟得我幾乎出不了氣,比當年小池摟我的時候還要令人窒息。我木頭一樣站著,讓他的淚水落在我的肩頭,聽他的哭一聲比一聲長。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漸漸潮濕。他說:“廣賢呀廣賢,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當初我要是聽你的勸阻,哪會落到今天這種下場。”就像有根手指在我的傷心處戳了一下,我加倍傷心,淚水湧出眼眶,就差哭出聲了。他抓起我的雙肩用力搖晃:“你明明知道我要逃跑,為什麼不拿根繩子把我綁起來?你要是把我綁起來,我就跑不成了。廣賢呀,你為什麼不綁我呀?”搖完,他揚手扇自己的臉,扇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嘴裏不停地嘟噥:“真後悔沒聽你的,我恨不得殺了自己!”巴掌叭叭落在他臉上,每一掌都打得我心驚肉跳。要不是侯誌及時走過來罵他“軟蛋”,我的話也許就脫口而出了。真的,我的話已經滾到了嘴邊,我幾乎就要說“對不起”了。

李大炮再也不喊我“麻賴”,而是正兒八經地叫我“廣賢”。本來由我們倆提的鐵桶,有時他一個人就提走了。練完每一爐鐵水,我們都要輪流鑽到爐子裏去清理殘剩的鐵渣,爐子裏又悶又熱,往往人從裏麵出來,鼻毛上沾滿灰塵不說,就是吐一口痰也是黑色的。這種吃灰塵的活自李大炮回來以後,我再也插不上手,隻要一輪到我,他就搶先鑽進爐子,手裏叮叮當當地敲打,嘴裏罵罵咧咧:“滾一邊去,別把你的手弄傷了,你還要替我去捏幾把陸小燕呢。”他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對不起他,拿著小鐵錘硬往爐子裏鑽。他一次次把我推出來,好像裏麵是他的洞房,根本容不得別人進入。

每周,食堂都會給我們翻砂車間每人加一碗豬血,說是可以清理肺部的灰塵。我把那碗豬血遞給李大炮,李大炮把他的那碗遞給我,遞來遞去,兩碗豬血潑到地上,誰也沒吃成。李大炮說:“現在好了,你這個星期的灰塵打不出去了。”

我說:“就讓灰塵把我嗆死算了。”

李大炮拍拍我的臉:“嗨,你才多少歲呀?要死也輪不到你。好好活著,有人等著嫁給你呢。”

“大炮,我……”我差點就要說“對不起了”。

他盯著我:“有屁快放,別吞吞吐吐的,學學你大哥,多痛快,躲在拖拉機下麵還照樣放屁。”

我回避他的目光:“沒……沒什麼。”

小燕為了對我的減刑表示祝賀,特地送來了兩條香煙。我打開殼子,拿出其中一包放到鼻尖嗅了嗅,想撕開卻又舍不得,便把它放到衣兜裏,用手按了按。到了翻砂車間,我看看李大炮嘴裏叼著的煙卷燒完了,就趕快湊上去,撕開煙盒掏出一支來遞給他。他嘿嘿一笑,接過煙卷含在嘴裏。我劃了兩根火柴都沒劃燃,手抖得像發動機。他把火柴奪過去,自己點燃香煙,然後遞過還在燃燒的半截火柴:“哎,你怎麼不吸煙了?”我把香煙放進衣兜,按了按:“不吸了。”侯誌他們圍上來,搶我的香煙。我雙手緊緊捂著衣兜,彎腰用腹部壓住煙盒。他們搶不到,就罵我“小氣”、“摳門”。我吞了吞口水:“這煙連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每天我都揣著一盒香煙上班,專門用來孝敬李大炮。為了保證他整個白天都有煙抽,我隻能不停地咽口水,偷偷地嗅一嗅香煙盒。給他劃火柴的時候,我的手已經不抖了,但是我還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還是原來的眼睛,隻是一跟他的目光對接,我的全身立即就感到冷,不光是皮膚冷,連骨頭都冷,好像他的眼睛是X光機,早已把我看透。勞動的間隙,他坐在擺滿家庭用具的角落,吐著一團一團的濃煙,對著我發笑:“廣賢,你真夠兄弟。”我說:“其實……你不了解,我……”他說:“別總是我我我的,你真沒出息,三天放出一個響屁。”我說:“我……”

一天深夜,我從床上驚坐起來。牆角亮著一粒血紅的煙頭,李大炮坐靠牆壁吸煙。我像做夢一樣,滑下床,叭嗒地跪在他麵前:“大炮,我……”我又想說“對不起”了。他在我後背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怎麼是個夢遊分子?快回床上去!”我像中了一槍,趕緊站起來。他說:“小時候我也愛說夢話,我媽經常拍我的後背,拍幾次就好了。你沒事了吧?”

“沒……沒事了。”

他歎了一聲:“廣、廣賢,我……我其實是個騙子。那個小雲根本就沒寫信給我,也沒來看過我。棉衣是我媽做的,來看我的也是我媽。我逃跑不是因為想小雲,而是想我媽了。我長得比牛還壯,年紀也一大把了,竟然還像孩子那樣想媽,我才是沒出息的家夥……”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說:“不光是你想、想媽,我也想、想媽。我……我對不起……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