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兩天時間,閣樓裏就落滿了煙頭,鋪滿了煙灰。我搬過一張椅子,坐在當年偷看張鬧跳舞的那個小窗前,一邊抽煙一邊思考前途,不時往樓下瞥一眼,就像一個失業的廚師在偷偷學藝。我不知道你突然失去工作之後是什麼樣的心情?是不是感到慌,感到空,感到慚愧,心是不是像樹上的蘋果那樣懸著?剛出來的時候,我就是這種狀況。你想想,我在拖拉機廠一天要擰多少顆螺絲,要裝多少個變速箱?不錯,那時天天都喊累,可是一出來,手沒地方放了,腰也不用彎了,反而像個殘廢,手癢得就想抽煙,眼癢得直往樓下看。一個沒有工作的人能夠看別人工作,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我說過,小閣樓在倉庫的後部,就是放電影的位置,直接麵對舞台。從這個角度看下去,一堵隔牆正好從中間劃過,左右各隔出五間辦公室。我把辦公室從舞台那邊排過來,左邊叫一二三四五,右邊叫六七八九十,靠近舞台的一、二、六、七是單間,裏麵分別坐著一女三男,其餘的辦公室或三人或四人不等,有的看報紙,有的看文件,有的寫字,有的接電話,有的敲打字機,有的蓋公章,有的打算盤……一室那個胖女人估計就是趙萬年說的梁主任了,她隻要從茶杯裏喝不到水,就故意咳兩聲,把杯子重重地敲在桌上。二室的年輕男子一聽到聲音,迅速地站起來,快步走進一室,給茶杯裏添水。六室那個禿頂的男人頭上像戴著個句號,一天要繞好幾次彎,走進十室去拍那個女打字員的肩膀,摸她的頭發,捏她的胸口,但是隻要有人從門外走過,他們就立即分開,裝得比我和小燕還像正人君子。說真的,看著他們相互摸弄,我的身體就有反應,竟然比擁抱小燕時還要強烈,甚至忍不住搓自己的下身,直搓到爽快為止。
每天下樓到大排檔吃飯的時候,我都要彎進省文化大院去找張鬧,第三天下午才碰上她。她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宿舍樓的外牆已經粉刷一新,走廊的欄杆上擺了一長串花盆,花盆裏的花都開了。當時,她正把腳蹺在欄杆上練習壓腿,看見我走近時,臉上的表情突然暫停。我說別害怕,我不會強奸你。她把腳放下來,說哪裏哪裏,請都請不來。我說你能幫我再弄一份平反的文件嗎?她說行啊,你別老站著,進去喝杯水吧。
她走進房間。我本來已經轉身了,就要開步走了,但是目光卻多餘地跟了進去,裏麵已經鋪了木地板,牆上貼了紙,家具全都是紅木的,梳妝台擱在窗口邊。這時,如果我收回目光,也還來得及,但是我的目光偏偏沒有收回,它向左移過去。窗口裝了茶色玻璃,上麵掛了兩層窗簾: 一層粉紅,一層墨綠。一看見窗口,我的腳就發癢,忍不住走進去。我撲到窗台往下看,窗下是一塊草地,地麵離窗口也就三米多高。
“為什麼不從這裏跳下去?如果當時我從這裏跳下去,也就沒什麼強奸案了。我真傻,為什麼不從這裏跳下去?”說著,我真的爬上了窗口,準備往下跳。
她把我扯下來:“如果你有這麼聰明,那我也不至於遭受那麼多白眼。知道嗎?天底下受委屈的不光是你曾廣賢。這事爆發後,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他們對我吐口水,罵我爛貨,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甚至有人在我的門板上寫粉筆字。你猜他們寫什麼?他們寫……就是現在我都說不出口。”
“都是誰幹的?寫了些什麼?”
“他們把我的門板當廁所,寫騷貨,寫我操你,寫今晚你給我留門,寫你等著,寫人在人上……凡是你在廁所裏看到的,他們全寫到我的門板上。我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水擦門板,一邊擦一邊哭……這還不算是最大的打擊,最大的打擊是他們不讓我演吳瓊花,不讓我跳芭蕾舞,我隻能跟著宣傳隊拉幕、掃地、化妝……我的淩空躍,我的點轉,我的雙飛燕,全都派不上用場,腳實在是癢了,就關上房門自己跳一段。看過我演戲的好心人在菜市場碰上我,都說張鬧呀張鬧,你連買菜都像走芭蕾步。你說這還讓人活不活?有一次我連安眠藥都準備充足了,可是我不爭氣,臨吃藥時手突然發抖,藥片全部灑在地板上。假如我知道要受這麼大的委屈,當時我根本就不會喊救命,哪怕是讓你強奸了,也比受他們汙辱好一萬倍。你隻管你的名聲,但是誰又管我的名聲了?那時我就像一口糞坑,誰從身邊走過都要捂鼻子,沒有人敢跟我來往,沒有人敢跟我談戀愛,直到現在我還嫁不出去……這些委屈我張鬧跟誰說過?誰又能相信我?如果說我陷害你不對,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爬進來?你想沒想過?是你先爬進來,才有我後來的陷害,你當初就不應該爬進來!”
張鬧說得淚水滂沱。我的膝蓋像雨水泡軟的稻草跪了下去,眼淚再也止不住。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大聲,哭得兩邊肩膀都抽搐了。我跟著流淚,把腦門一次次撞到木地板上,直撞得地板上一片鮮紅。她跪下來,按住我出血的地方:“別這樣,廣賢,別這樣。”
“可惜……我、我配不上你。”
“廣賢,我倆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大哥莫說二哥。早知道會這樣,當時我就不應該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