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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腦門上頂著一塊紗布回到閣樓。正在給我擦樓板的小燕直起腰來:“你到哪裏去了?我都等你老半天了。”我坐在床上,點了一支煙。她忽然驚叫:“你的腦門怎麼了?是不是跟別人打架了?”我沒吭聲,嘴裏不停地製造煙團。她摸著我的腦門:“傷口深嗎?還疼不?”問的時候,她的臉就懸在我的鼻子前,上麵掛滿了汗珠,連下巴和脖子都是濕的。我拉起衣袖,幫她擦了一把汗。她拿起床頭的一張信箋:“看看這是什麼?”信箋的右下角蓋著又圓又大的公章,我以為是那張平反文件,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她在動物園開的結婚介紹信。

“都五年了,我都等不及了。”她坐在床上,抓起我的手指,像在杯山接見室裏那樣捏弄起來。

“小燕,你怕我欺負你嗎?”

“除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就不應該去爬她的房間,你說,我幹嗎要去爬張鬧的房間呢?”

“好色唄,想強奸她唄。”

“這麼說,你也同意是我錯了。在杯山的時候,我恨不得脫她的衣服,拔她的牙齒,扇她一千個巴掌,恨不得吐她一身唾沫,但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我先對不起她。”

小燕忽然站起來:“曾廣賢,你怎麼一出來就不停地給那個騷貨發獎狀?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她不是騷貨,是因為我她才背上這個黑鍋的,今後你能不能不這樣罵她?其實,她也挺不容易,如果當初我這瓢大糞不潑到她身上,她也就不會被人當成有縫的蛋,不會被單位當破鞋……她就能繼續演吳瓊花,說不定能演成一個名人,能嫁個當官的,哪會像現在連嫁都嫁不出去。”

“那她還可以嫁給勞改犯嘛。”

“如果心裏不是裝著你的好,我就把欠她的還了。”

她撇撇嘴:“趕快到醫院去打退燒針吧,姓曾的,別把自己弄得像個救世主,你以為你是日本演員三浦友和,想跟誰結就跟誰結呀。除了我這個傻大妹願意嫁給你,恐怕沒第二個了。我就不相信張鬧會看上個既沒工作又沒身份的。”

“看不看得上是她的事,還不還債是我的事。”

“別自作多情了,曾廣賢,要是張鬧舍得嫁給你,我陸小燕就給你買一張婚床。”

“難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麼便宜嗎?除了你陸小燕我真的就討不到老婆了嗎?”

“那你就去試一試吧,試了才知道自己有多賤。我是同情你,你還當崇拜了,真是的。”她撿起介紹信,摔到我臉上,噔噔噔地走出去。

我拉住她:“何必呢?剛才說的都是氣話,明天我就去開介紹信。”

她掙脫我:“你去跟那個姓張的結婚吧,反正我不想結了。”

“小燕,你會後悔的。”

“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沒想到小燕真的走了,我都給她台階了,她連頭都不回一回。我把屁股重重地擱在樓板上,回憶剛才跟小燕爭吵的每一句話,全身忽然就冰涼起來,仿佛打擺子。公正地講,小燕的每句話都是正確答案,都可以加十分。在小燕的這幾盆冷水潑出來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是誰?以為自己受多少冤枉就可以喊多高價錢,就像是那些吃過苦頭的革命家、科學家或者藝術家,但是經她這麼一提醒,才知道我隻不過是一個犯過強奸的、坐過牢的、沒有工作的廢物,和什麼家根本扯不到一塊,不信你用受委屈的人減去成功的人,得出來的數字會有多大,怪不得成功的人少,受委屈的人多,要是小燕不提醒,我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

不過,為了麵子,我還是管住了自己的雙腳,沒有馬上去找小燕。失眠了一整夜,我再也控製不住,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小燕的宿舍門前。我舉起手,想拍她的門,但是我就像我爸那樣放不下架子,突然把手收了回來。這一次沒拍門,讓我後悔了一輩子,當時哪會想到我的手拍下去就是OK,收回來就是NO,隻是到了今天,生活把自己煎成老油條了,才懂得人的運氣有時就在拍與不拍之間。你可能想不到,我在把手放下來的那一瞬間竟然正兒八經地想到了愛情。我從來就不想愛情,那一刻竟然發了神經病,要正兒八經地想愛情!小燕跟我有愛情嗎?她既然這麼看扁我,那她到底愛我什麼?難道她像小池那樣,僅僅是愛我的卷發嗎?她是因為失戀了需要找一個聽眾,才到杯山去看我的。她愛我的理由是因為我不會嫌棄她身上動物的氣味。天哪!這與我在電影和小說裏看到的愛情差得天遠地遠,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刷了綠油漆的門板,我咬咬牙轉身走了。小姐,我告訴你,愛情這東西經不起思考,你也千萬別去思考,隻要你一思考世界上就沒有愛情。這是我幾十年總結出來的不成熟的人生經驗,把它賣給你,免得今後你也犯我這樣的狂犬病,不,是幼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