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上午,我發現小燕在門框上留了一張字條:
你爸叫你今天到他那裏吃晚飯。
從杯山出來之後,我一直沒去見我爸,主要是怕他生氣。據小燕說他一生氣就會犯心髒病,醫生像下紅頭文件那樣要求全體家屬配合治療,不準刺激他,說白了就是盡量讓他心情愉快,絕對不能給他添堵。他的全體家屬其實也就我一個人,而我偏偏又是個容易給他添堵的角色,所以我暗自打算在沒找到工作之前,先別去惹他。現在他的帖子來了,我卻兩手空空,兜裏沒有半點能讓他高興的事,這就像赴婚宴的人沒錢送彩禮。
我首先想到了那張平反文件,於是急忙趕到東方路找張鬧。她在東方路開了一家瓷磚店,專門倒賣各種瓷磚,包括瓷做的馬桶、洗臉盆,凡是裝修房子時需要的各種瓷製品,她這裏基本上都能提供。我到達的時候,她正在跟一個中年男人講價。她說哎呀,老板,能不能每塊磚再提高兩分錢?我就靠這兩分錢吃飯了,虧你還是個大男人,這點錢也跟我打小算盤,算了,就這麼定了,明天你來提貨吧。那個男的說我把整棟樓的瓷磚買下來,你也賺了不少呀。張鬧說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等到你把款打過來,我請你吃碗米粉,現在生活好了,想吃一碗米粉就吃一碗米粉了。那個男的問一碗米粉多少錢?張鬧說三毛呀。那個男的說你賺那麼多,就請我吃碗三毛錢的米粉呀?張鬧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說那你還想怎麼樣?
等顧客走了,她說:“沒辦法,自從宣傳隊改成文工團之後,團裏就沒什麼演出了,我得開個店來補充生活,要不然連件好衣服都買不起。”
我幫她上了一車瓷磚,就坐在門口抽煙。她把我叫進裏麵的辦公室,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我抽出裏麵的紙,正是我想要的那份文件。我說了聲“謝謝”,坐在她的對麵。她拿出一個賬本,低頭按著計算器,每按一下,計算器就發出一聲“嘀”。計算器“嘀嘀”地響著,幾綹頭發從她的額頭垂掛下來,擋住了眼睛,她不時用手撩一下。我盯著她,叫了一聲“張鬧”。她抬起頭。我說沒什麼,你算吧。她又低頭算了起來,頭發仍舊垂掛著。我抽了兩支煙,又叫了一聲“張鬧”。她再次抬起頭:“什麼事?”我搖搖頭,說沒什麼,你算吧。她算得真慢,按一陣計算器,又在賬本上寫一陣,來來回回倒騰。我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鍾,時間不多了,就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看著我:“你怎麼變成結巴了?”
“沒、沒什麼,你算賬吧。”
她把計算器一推:“算什麼鬼呀,你不說清楚我就不算了。”
“那就不打擾你了。”我站起來,想走。
她一把拉住我:“你是不是想借錢呀?”
我搖搖頭。她說那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憋了好久,憋得臉紅脖子粗,才把我的意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她說這又不是強奸又不是搶劫,你的臉怎麼紅得像個西紅柿?我說我從來沒騙過人,這是第一次,沒別的意思,隻是想逗我爸高興高興。她叫我趕快到對麵的店裏把那句話打印出來。
不到五分鍾,我就在對麵把那句話打印出來。回到瓷磚店,她在那句話的右下角蓋上了“東方建築材料公司”的公章。這樣我的兜裏就揣上了兩份文件,腰杆頓時挺了起來,臉上有幾分得意之色。但是,她立即打擊我,說我身上的衣服和新打印的文件不吻合,就用摩托車把我帶到百貨大樓,為我買了當時最貴的襯衣、西褲、皮鞋和領帶,還讓我到她的房間裏去換新裝。我說又不是去騙女孩,穿這麼好幹什麼?她說這是為了讓別人看得起我。
我這是第一次打領帶,怎麼打都像個疙瘩。張鬧站在我麵前手把手地教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當時我對她有了強烈的衝動,想伸手抱她,想把她放倒在床上……這麼多年來,我對任何女人,包括小燕、小池,都沒有過這麼厲害的衝動,衝動得胸口都快爆炸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忽然轉過身,喘了幾口氣。她說:“領帶還沒係好呢。”我說:“我自己係吧。”我一邊係一邊想,為什麼在張鬧麵前身體的反應那麼強烈?強烈到自己不好意思,甚至想再做一次強奸犯,難道十年的監獄生活還不夠教訓深刻嗎?也許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你沒法抗拒;也許是十年前那個念頭紮得太深,以至於有一丁點機會,它就像水那樣咕咚咕咚地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