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來到無線電三廠。我爸還住在平房裏,他和趙山河弄了滿滿一桌菜。進門的時候,我叫了一聲“爸”。他沒有答應,隻是用目光跟我擦了一下。我說:“趙阿姨,沒想到你也在這裏?”趙山河說:“昨天,你爸打電話給我,說是有貴客,請我過來幫他做菜。我問他貴客是誰?他就讓我猜,一直猜到下午,我才知道你是正確答案。”
趙山河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我爸對這餐飯有多重視,但是他放不下架子,臉始終板著,隻要我一看他,他就把目光移開。我掏出那份平反文件遞給他,他看著,臉比剛才黑了一倍,手微微顫抖。“長風,你別激動。”趙山河把文件抓過來,掃一遍:“好啊,總算還你們曾家一個清白了。這文件要多複印幾份,讓那些翹鼻子的人仔細看看,當初我就不相信廣賢會做那種事,果然被人陷害了。廣賢呀,今後你離那種人遠點,我媽就說過,最毒不過婦人心。”
“媽個×的!”我爸忽然罵了一句。從他的表情分析,這句話可能是罵張鬧,也可能是罵天老爺,或者罵全人類,反正不會是罵我。趙山河給我送了一個眼色。我夾起一坨豆腐放到我爸的碗裏:“爸,這事不能全怪別人,我也有錯誤……”趙山河踩了我一腳,我立即把舌頭縮回去。她一會遞眼色一會兒又踩腳,弄得我都輕易不敢開口。
趙山河摸了摸我的領帶:“這玩意我小時候見過,那時你家爺爺,還有你爸一出門就捆這個,解放一來就絕種了,現在又時興了,真是一時一個樣,變得我們都跟不上了。”
“沒辦法,工作需要,其實勒著它就像吊頸,一點都不舒服。”
“喲,你爸前幾天還在為你的工作求龐廠長,沒想到你已經找到了。”
我掏出另一份文件拍到桌上。
“茲任命曾廣賢同誌為東方建築材料公司采購員,哇!長風,你兒子出息嘍。”趙山河把文件遞給我爸。
我爸看著,板住的臉漸漸鬆弛,甚至出現了微笑的跡象,但是那跡象還沒有完全舒展就散了。
趙山河問:“廣賢,菜好吃嗎?”
“好吃,十年都沒吃到這麼好吃的了。”
“好吃就多吃點。今天的菜全都是你爸定的,你注意了嗎?所有的菜都放了心,他是想告訴你做人不能沒心。”
我嚇了一跳,咬在嘴裏的苦瓜差點吐了出來。這時,我才留意桌上的菜真的都有心,豆腐裏包了韭菜,苦瓜筒裏塞了瘦肉,茄子中間夾了肉沫,魚肚裏填滿了青椒和西紅柿。
“你在杯山這些年,小燕可沒少照顧你爸。是誰給你爸送雞湯?是誰給你爸補衣服?是誰給你爸修門鎖?是小燕,知道嗎?你們都是少爺脾氣,連個螺絲釘都不會扭,家裏缺不得小燕這樣的媳婦。”
“誰說我不會擰螺絲釘了?我在拖拉機廠幹的就是這個。”
“那也不能因為會扭螺絲釘了就甩掉人家,打上領帶了就不穿舊衣服。你看看你爸穿的什麼?不是他沒衣服穿,而是要告訴你不能忘記幫他打補丁的人。”
“我哪敢甩她,是她自己說現在不想結婚了。”
趙山河說:“誰叫你跟那個破鞋混在一起?難道你嫌她害你還不夠慘嗎?”
“趙阿姨,你最好去調查一下,別亂下結論,動不動就叫人家破鞋。其實,人家的作風蠻正派的,當初不是因為我,她怎麼會落得這麼個臭名聲?人家也有委屈……”
“這個我不跟你理論,但是趙阿姨勸你一句,如果你要討老婆過日子的話,就得找小燕這樣的人,漂亮的靠不住。既然今天她能把你從小燕這裏偷走,那明天她就可以去偷別人,知道嗎?偷多了,就會成慣偷。到那時,你想後悔都來不及。”
我爸忽然咳了幾聲。趙山河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捂住嘴巴。屋子裏突然安靜了,我們都低頭吃著,嚼食聲特別誇張。忽然傳來“吱”的一響,好像是誰把單車停在了門口。趙山河的臉頓時慘白:“廣賢,不好了,誰把我們家的單車騎來了。”
我真佩服,趙山河的耳朵比雷達還厲害,竟然一聽刹車聲就知道是她家的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