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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單車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趙山河的丈夫老董。老董就是那個火車司機,當年他把趙山河從倉庫接走的時候可氣派啦,開了一輛大貨車,車廂插滿紅旗,車頭裝了高音喇叭,一路走一路唱,硬是把接親搞成了一場政治運動。

“跟我說加班、加班,怎麼加到這裏來了?你這個破鞋!”我先聽到老董的質問,接著就看見他挽起衣袖衝進來,一把抓住趙山河的手臂,強行往外拉。趙山河的膝蓋頂了一下餐桌,弄得桌上七碟翻了三碟,湯汁橫流。

我爸說:“董師傅,你能不能文明一點?山河已經十年沒見廣賢了,今天特地過來看看,你犯得著武鬥嗎?”

老董呸了一聲:“你兒子還沒出來的時候,她不也天天過來嗎?她來看什麼?看你的小弟弟呀?”

“你……”我爸吼了一聲,雙手捂住胸口,看樣子心髒病馬上就要發作了。我趕緊拍他的後背。我爸抹著胸口,慢慢地順氣。

老董把趙山河拉到門邊。趙山河雙腳蹬在門檻上,跟老董搞拔河比賽。他們拔了一陣,老董突然鬆手,趙山河仰麵倒下。我爸跳起來,跑了幾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起了趙山河。那幾秒鍾,我爸的身體比電影裏吊鋼絲的武打演員還要敏捷,哪像是一個年過五十、心髒不佳的人。趙山河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衝著門外罵:“你這個鬼打的,再敢碰老娘一個指頭,老娘就跟你離婚。”

老董衝進來,想再擒住趙山河,我一把抱住他。老董一會拐我的左臂,一會兒又拐我的右臂,一會抬腳踢我,一會拿頭撞我,但是他畢竟歲數大了,不到五分鍾,力氣就垮下去,氣息也慢慢粗起來。我把他按到椅子上:“董叔叔,有話好好說,別動武行不行?”

門口圍了一圈人,趙山河把門嘭地關上。老董瞪了我一眼:“有什麼好說的?你不都看見了嗎,這賤貨她不想回去,想做你的後媽。”

趙山河撈起衣服,露出腹部烏紫的傷痕:“廣賢,你幫我看看,我能回去嗎?自從我嫁給他以後,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自己的種子不行,就踢我、打我,賴我的土地不長莊稼。我們趙家的土地是不長莊稼的土地嗎?不是吹,隨便丟顆種子就能長出參天大樹。這不是我說的,是婦科的梅醫生說的。要不是給他麵子,我早就換人了。”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不知道廣賢還不知道呀,當初在倉庫的時候你們都不幹淨了,後來不是因為社會環境好,你哪會閑著。這不,風氣一變,環境一鬆,你就開始偷吃了。”

“你又噴糞了,我要是偷,早幫廣賢偷出個弟弟來了。”

我偷眼看我爸,他的臉上像塗了紅墨水。他發現我看他,就拉開門低著頭走了出去。

老董說:“沒偷?沒偷幹嗎隔三差五來找他?難道家裏的板凳長釘子了嗎?”

趙山河說:“我總得找個人說話吧?我要是不找個人說話,還不憋死呀。”

他們越吵越大聲,越吵越具體,甚至庸俗。我轉身想溜,趙山河拉住我:“廣賢,你別走,今天我就要跟他來個了斷。我要跟他離婚。”

老董說:“廣賢,你都聽見了,是她要說離的,今後可別賴我歧視婦女。”

趙山河拉開我爸的書桌,隻拉了一下,就準確地找到了紙和筆,要老董寫“同意離婚”。老董接過筆刷刷地寫了起來,然後把字條交給我:“誰要是不離誰就是王八。你趙山河早這麼爽快,不是已經有人叫我爸爸了嗎。”

趙山河說:“要不是領導做思想工作,有社會壓力,我早就跟你離了。告訴你,自從跟你結婚的那晚起我就想離了。”

“那也不能隻讓我寫同意離婚,你也得寫一個。”

趙山河刷刷地寫了一陣,把字條遞給老董。老董從椅子上站起來,竟然說了聲“拜拜”。趙山河後來告訴我,那是他在火車上學的,一個司機嘛,再不學幾句外語就趕不上時代了。老董說“拜拜”的時候,我就想笑了,但是這麼嚴肅的場合誰敢笑呀?我隻好咬緊嘴唇忍住。等老董一走,我的笑聲又想跑出來,不過,看看趙山河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隻好又咬緊了嘴唇。

我幹嗎想笑呢?因為這個事情完全弄顛倒了。一開始,我爸和趙山河就模仿特級教師莫曾南,企圖用放心的菜和打補丁的衣服來啟發我,想不到效果還沒產生,他們就變成了該教育的對象。趙山河說張鬧是破鞋,沒過幾分鍾,老董卻罵她破鞋;趙山河說張鬧會變成慣偷,老董卻罵她和我爸是慣偷,這不就像自己咬自己的舌頭嗎?當時,我怕笑出聲來會讓趙山河難堪,便趕緊溜了。溜出廠門口,我抬頭笑了幾聲,奇怪的是,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可笑了,反而替他們悲傷。我打了一下嘴巴,罵自己沒有同情心,他們都狼狽成那個樣子了,我竟然還想笑,難道我是狼外婆喂大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