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從張鬧的屋子裏搬出來,連香煙頭都不留下,生怕搬慢了會得傳染病。走出她房間的一刹那,我也曾產生過幻想: 也許張鬧的心沒那麼黑,是我們把她想黑了,她怎麼會提前知道倉庫要物歸原主呢?但是,我已經被騙得傷痕累累,被騙得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所以關上門之後,我就提著包袱往樓下跑,襪子、打火機、手套等小件物品不停地從包袱裏掉下來,散落在走廊上。
第二天,我從閣樓的窗口看到梁主任坐在一號格子裏,她終於出差回來了。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她認真地看了我幾眼:“你就是曾廣賢呀?”我點點頭。
“知道叫我什麼嗎?”
“梁主任。”
“錯了,你應該叫我姨媽。”
我摸摸頭,天上怎麼忽然掉下了一個姨媽?
“張鬧沒告訴你嗎?我是她的二姨媽呀。”
我“哦”了一聲,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合上,盡管我已經有了一點思想準備,但嘴巴還是開得像雞蛋那麼大,可見我對張鬧的陰謀估計不足,都吃過多少虧了,我還以為她的心不會那麼黑,更沒料到捏著倉庫鑰匙的竟然是她的二姨媽。她的二姨媽說:“別的省早幾年就清理完‘文革’遺留問題了,我們這裏慢了半拍,不過沒關係,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跟鬧鬧說了,到時你們的錢用不完,可別忘記我這個姨媽……”姨媽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又是讓我看文件,又是交代怎麼辦手續,最後把兩張表格塞到我手裏,要我填寫。
趙山河被我請到閣樓商量填表的事,我們一致同意填曾長風的名字,這樣倉庫就是我爸的,隻要他還沒到寫遺囑的時刻,那張鬧連倉庫的一片瓦都分不到。關鍵是這麼重要的消息,怎麼樣才能不讓我爸犯心髒病?趙山河皺了一會眉頭,不停地站起又坐下,忽然一拍胸口:“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你爸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不僅不犯心髒病,還會高興得唱俄羅斯民歌。”
趙山河頻繁地跟我爸約會,想趁他高興的時候把這個消息說出來。開始他們在三廠的宿舍約會,但是老董來拍過一次門之後,他們就把約會地點改到了我的閣樓。趙山河害怕老董突然襲擊,每次約會都搬一張凳子放到樓梯口,叫我坐在上麵為他們站崗。我睜大眼睛看著鐵馬東路,哪怕是發現一個頭發長得像老董的,都會警覺地站起來,踢踢腿,彎彎腰,作好打架的準備。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幹什麼,樓板都動起來了,趙山河都像當年方伯媽那樣哼吟了,他們還把我當傻瓜,每次從閣樓裏出來,衣服扣得整整齊齊,就連風紀扣都扣得緊緊的。他們的頭發更能說明問題,進去的時候是蓬鬆的,但出來時卻梳得順順當當,甚至油光閃閃。這不能不讓我懷疑,他們自己帶了梳子,還帶了頭油,要不然趙山河的手裏幹嗎總提著一個鼓脹的包?
那種場合,我的眼睛從來不碰他們的眼睛,生怕他們臉紅,所以目光總是落在趙山河的那隻手提包上。我盯著那隻包進去,又盯著那隻包出來,一次,那隻包在即將晃下樓梯的時刻忽然停住,被趙山河蠶寶寶一樣的手指拉開,從裏麵掏出幾張鈔票遞過來,像拿糖果哄小孩子那樣哄我。我一巴掌打掉鈔票,她麵紅耳赤地跑下去。她以為我心甘情願地守門口,是為了給她騰出跟我爸說倉庫的時間,是圖她的幾個小費,但是她一千個一萬個錯了。她就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我這是在賠償當年對他們的傷害。從告密他們到為他們守門口,這不能不說是我的一個小小進步,是全社會的一個大進步。
半年過去,我為趙山河和我爸一共守了九次門口,也就是說趙山河有跟我爸說倉庫的九次機會,這還不包括他們私下的見麵,但是她就像一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死活不跟我爸提倉庫的事,隻顧自己哼吟、快活,仿佛要把過去的損失連本帶利奪回來。等到他們第十次從閣樓裏走出來的時候,我把趙山河留在樓梯口,讓我爸一個人走下去。看看我爸的背影上了鐵馬東路,我問趙山河:“你幹嗎還不告訴他?”
“你想害死他呀?難道你沒長眼睛嗎?每一次我們見麵,他的臉都紅彤彤的,不要以為這是神采奕奕,身體健康,絕對不是的,這是心髒病或者腦溢血的跡象。多少次我的話都到嘴邊了,但是又不得不像吃藥那樣吃下去。你沒聽說過嗎,有時候好消息也會把人嚇死。”
“那這倉庫不要回來了?”
“哎……這事我都前前後後想過了,還是給你爸留一條命吧,”她掏出那份表,遞給我,“就用你的名字把倉庫辦回來,千萬別讓你爸知道。”
“那張鬧就撿大便宜囉。”
“你們不是已經結婚兩年了嗎?隻要兩年不同居,就可以辦離婚手續。”
我一拍腦門:“對呀,我怎麼把時間給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