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爸住院期間,龐廠長叫我到微型收音機裝配車間頂我爸的職,就讓我坐在我爸原來的位置上,把收音機的半成品從流水線拿下來,裝上一個小喇叭之後,又把它放回流水線。坐上我爸坐過的板凳,我覺得屁股底下好像長了刺,怎麼坐怎麼不舒服。我跟旁邊的人換了一張凳子,坐下去的感覺還像是坐在針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因為我一直覺得我是故意把我爸嚇癱瘓的,如果沒把他嚇成癱子,那我就不可能頂他的職,不可能成為三廠的正式職工,我們家也不會分到兩室一廳的新房。這種感覺越來越合理,後來我就幹脆把它變成了事實。
我們家分到的那套房子在十二棟二單元一〇一室,盡管一層容易潮濕,但對躺著一個病人的家庭來說再合適不過了。拿到房門鑰匙之後,我切了一盤豬頭肉、一盤燒鴨,買了兩瓶二鍋頭,把在倉庫旁守建築工地的老楊請進閣樓,跟他一邊聊一邊喝。喝著喝著,他臉紅脖子粗了,舌頭打卷了,就答應送給我幾十條半截鋼筋。我把鋼筋扛進新房,用借來的電焊槍在臥室裏焊接起來,房間裏鋼花飛濺。用了半個月的業餘時間,我焊接了一張特別的床,床的一半鋪上木板,另一半卻焊上了縱橫交錯的小鋼筋,像漁網那樣。一聽你就知道,這是為我爸準備的,鋪木板的那一半讓他睡覺,像漁網的這一半讓他躺在上麵洗澡,一張床半邊鋪棉胎半邊鋪涼席,既可以幹也可以濕,水陸兩用。我還在床的四角焊了四根柱子,再把四根柱子用鋼筋連起來,床的上麵就有了一個長方形的頂。我在頂的中間焊一個吊鉤,這個吊鉤既可以掛藥瓶,也可以掛電風扇,必要時還可以掛花籃。在床頭的柱子上,我焊了一個小小的鉤,這個鉤不掛別的,專掛小收音機,如果我和趙山河上班了,就讓小收音機跟我爸說話。在床的下麵,我焊了兩個小圈圈,一個圈圈用來放尿盆,另一個圈圈到了冬天用來放火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床,但是我把它發明出來了,可惜後來沒去申請專利。當時我不知道這也是發明創造,隻是想讓我爸睡得舒服一些。我爸睡舒服了,也許會原諒我的多嘴多舌,原諒我搶他的工作。
在我做床架的時候,趙山河要我陪她去一趟銀行。一路上,她捏著存折的手都沒有鬆開。到了銀行門口,她沒有馬上進去,而是來回踱步,好像取錢是打籃球,在正式上場之前必須先熱熱身子。徘徊了十幾分鍾,她說:“廣賢,我們分到這麼新的房子,沒有理由把舊家具、舊用品搬進去吧?”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了起來:“床要新的,衣櫃、電飯煲要新的,沙發和餐桌也要新的,那棉被和枕頭也應該是新的吧?”我本來想告訴她餐桌和床架還湊合著能用,但是她根本沒給我插話的機會,自己接過自己的話頭:“怎麼說我也要把這套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樣,讓我們個個住得舒服。再說,我們不是有錢了嗎?哎,廣賢,我怎麼把倉庫給忘記了?我們都有兩百多萬元的資產了,怎麼還把自己當窮人?”這時,她捏著的手才慢慢攤開,那本小數額的存折已經變成了一團紙疙瘩,她把存折壓在大腿上,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抹,直到把存折抹平,才走進銀行。
我們搬來了大件小件,新房慢慢像個家了,等掛上窗簾,鋪上床鋪,煤米油鹽都備齊之後,趙山河請趙大爺掐準一個日子,我們就把我爸從醫院裏接了回來。我爸的臥室裏安了兩張床,趙山河睡一張,我爸睡一張。我這間擺了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放了兩個枕頭,床上的用品全是大紅,就像新婚的床鋪。第一次睡這麼上檔次的床,我的腦子像車輪那樣飛轉,怎麼也停不下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真不好意思,當時我竟然想起了張鬧,我過上了好日子,第一個想起的竟然是傷害自己的人,是不是太沒出息了?但是沒辦法,一看見紅的被子,紅的枕巾,一聞到新布的氣味,我的腦子裏全都是她。我整夜整夜地閉著眼睛想,張鬧有那麼壞嗎?難道小池或者小燕跟我離婚就不分倉庫了嗎?這個世界上除了傻瓜,哪個人不想錢?張鬧也是人,她要買名牌的服裝,買真皮的鞋,買知名的化妝品,想錢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我有兩百多萬元的倉庫擱在那裏,幹嗎還要像窮人那樣跟她算到一分一厘?說實話,那麼多錢我根本花不完,再說錢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我爸突然癱倒就是最充分的證據。對於我來說,錢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是找一個人來暖被窩,不讓這張雙人床顯得那麼寬大、空曠。幾年前我接受不了別人衝著錢來愛我,但是現在都八十年代了,連三廠的老光棍王誌奇都懂得買冰棍、口紅討好女人了,這個世界上哪還有不帶錢字的愛情?如果一半倉庫能換得張鬧真心實意地跟我過一輩子,那金錢就算是做了一回助人為樂。
半夜,我聽到趙山河起來給我爸倒尿的聲音,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把上麵的想法跟她重複了一遍。她指著我的腦門罵:“都三十好幾了,你還像幼兒園的孩子那麼天真。我給你鋪那麼暖和的床,是想讓你快點離婚,把小燕娶回來,給我和你爸弄個胖孫子抱抱,沒想到你竟然還在想那個女妖精,你丟不丟人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