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窗上長滿了爬山虎,原本隻爬到窗台,隻過了一個月,竟然爬滿了整個窗戶。

有些葉子趴到了我的書桌上,悠閑地曬著太陽。我總是很不耐煩地把入侵我地盤的葉子扯掉,然後從窗口扔出去。

“哥,你的作業做完了嗎?”細弱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說話的是我的妹妹,秋裳。

秋裳總是梳著兩條辮子垂在肩上,辮尾綁著灰藍色的綢布。她穿的長裙子也是灰藍色的,是福利院的媽媽用舊窗簾縫的。她說她很喜歡窗簾布,我無法了解她是不是在撒謊。不過每當我看著瘦弱單薄的秋裳,心裏總會很難受。

10年前,我第一次遇見她。

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她渾身濕透,被院長抱了回來。那個時候她才5歲,牙齒缺了兩顆,細聲細氣地叫我哥哥。

她還說:“我叫秋裳,秋天的衣裳。”

其實那天我在等我的親生父母。院長說,我的父母找了我很多年,終於找到了這家福利院,他們要接我回家。福利院的媽媽幫我收拾好了東西,我穿著肥大的白褂子站在灰色的小樓外頭,望眼欲穿地等著我的爸爸媽媽。

等到半夜,電閃雷鳴,卻隻等來了瘦小的秋裳。

那天晚上,他們在來福利院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秋裳被他們護住了,幸免於難。

院長說她是我的妹妹,以後,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我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眼眶裏欲滴未滴的淚珠,突然感到很絕望。本來以為我可以回家了,可以有爸爸媽媽了,可是命運偏偏要捉弄我,讓我年僅7歲的心靈上多了一副重擔。

我有些討厭她,為什麼爸爸媽媽丟棄我,寵愛她?我甚至常常粗暴地對她說:“走開,我不是你哥哥。”

她很愛哭,可是哭完了又來扯我的衣角撒嬌:“哥哥,你帶我去玩蹺蹺板吧!”

如果我不去,她又接著哭。

我說她不是秋天的衣裳,是秋天的悲傷才對,不然哪來那麼多眼淚!

有一天,她半夜被噩夢驚醒了,穿著雪白的睡裙跑到我的床邊喃喃細語:“哥哥,你很討厭我吧?是我害死了爸爸媽媽。如果那天不是我非要吃冰激淩,我們就不會走那條路了,也就不會出車禍了。如果爸爸媽媽沒有死,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多好啊……”她說著說著,伏在我床邊嚶嚶地哭泣起來。

我將臉埋在被子裏,用手背悄悄地擦眼淚。

其實她有什麼錯呢?如果不是為了找我,他們根本不用開那麼久的車來到這裏,也不會發生車禍了。

事情再壞也會有好的一麵,雖然家沒了、父母沒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誰,而且不再是孤單一人,我還有秋裳啊,她是我妹妹。

後來,我努力保護秋裳,不讓別人欺負她。

她很快樂,笑眯眯的時候,眼睛裏總是閃著光。

“哥,晚上還要去訓練呢,你又不做作業,明天交什麼上去啊?”秋裳又在我身後嘮叨了起來。

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你幫我做啊。”

“我才不幫你做壞事。”她生氣地瞪著我,瘦小的臉隻有巴掌大,偏偏氣鼓鼓的。柔弱的秋裳也隻會跟我生氣,她身體不好,我總希望她無憂無慮,可學習這回事,我真是有心無力。

我合上書本,伸了一個懶腰:“我出去踢球了。”

福利院隻有兩棟樓,前麵那棟灰色的是辦公區,後麵這棟三層的老房子才是我們的宿舍。聽說這裏以前是教堂,戰爭時期收留過很多孤兒,後來就慢慢變成了福利院。不過教堂的主樓隻剩下了殘骸,勉強可以進去看看,還能看見耶穌痛苦地掛在十字架上。

福利院裏的孩子喜歡在教堂裏玩捉迷藏,在教堂旁邊的草地上踢球。我換上球鞋跑到那兒的時候,一群孩子歡呼起來。

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球的小七傻嗬嗬地衝我笑著:“東東哥哥,加油。”

“小七,曬不曬?進去找秋裳姐姐玩吧!”

“不,不曬,我要看東東哥哥踢球。”他很努力地控製自己的嘴形,說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話。

我叮囑他:“要是熱了渴了就回去,今天的太陽很毒的哦!”

他很聽話地點頭,一麵衝我拍手傻笑。

其實福利院裏正常的孩子差不多都被人領養走了,剩下的都是身體或者精神存在一些狀況的孩子。他們的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裏。

每每看見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多年不變的癡傻笑容,總會覺得上帝不公平。他一揮手,將我們的天空遮蔽成了陰暗的灰色,沒有雨露和陽光,原本就殘弱的花朵隻能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一直留在這裏是因為秋裳。我和秋裳是並蒂花,誰也不能拆散我們。如果要收養,那就隻能兩個一起收養。

可是,沒有人願意要秋裳。

她在7歲那年的秋天生了一場怪病,全身浮腫,整個人都腫得變了形。後來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原發性腎病綜合征。我看見醫生在講述病理時院長的表情,那種心痛又無奈的表情,預示著我的秋裳永遠失去了健康。

有誰願意收養一個常年靠藥物來維持生命的女孩呢?她可能會發育不良,可能會腎衰竭,可能活不到20歲。她就隻剩下我了。

全身浮腫的時候她哭著央求我:“哥哥,我不想死,不要丟下我。”

可是當她出院了以後又會低著頭溫柔地勸我:“哥哥,那家人很好,你跟他們走吧。”

許多次我都想問:“如果我真的走了,你會哭嗎?”

可我始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知道秋裳的眼淚有多少,那是滿滿一個秋天的悲傷。

突然間,一個足球從我肩上掠過,擦出一陣疾速的風。我本能地避開球,就聽見對麵的孩子在大笑:“東東哥哥,你走神了!”

我抱歉地笑一笑,轉身跑去撿球。剛跑出草坪,忽然看見遠遠的一個人影揮著手臂大喊:“東東!過來一下!”

聽聲音好像是我們副院長姚阿姨,我以為有什麼要緊的事,抬腳把球踢回去,然後朝宿舍那邊飛快地跑。

越接近就越看清了,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那個穿著雪白的T恤套紅色背帶褲的女孩跟在姚阿姨身後東張西望,像隻小兔子一樣不安分。她怎麼會到這裏來?

我頓時刹住了腳步,板著臉慢吞吞地走過去,跟姚阿姨打了一聲招呼後,就很不客氣地看著塗聶聶說:“是你啊,做什麼?”

姚阿姨拍拍我的肩,笑容可掬地說:“東東,對同學禮貌一點兒。她是來給我們福利院送東西的哦。”

我這才注意到姚阿姨手裏拎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布袋子,塗聶聶笑眯眯地指著袋子說:“雖然不是新的,但還很好用呢。”

我伸手翻了幾下,看見裏麵裝了一堆MP3、MP4、PSP,還有掌上學習機,半新不舊的樣子,大概都是被她淘汰的吧!這些富人家的女孩子就是敗家,送這些來又有什麼用?不能吃也不能穿的。

我沒好氣地蹙著眉說:“這都是什麼東西?”

塗聶聶的燦爛笑容立即蔫了下去,愁眉苦臉地瞪著我。

姚阿姨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笑著說:“好了,東東,你看你同學熱得滿頭大汗,帶她進去喝杯水吧。”

好好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就被這麼個紅彤彤的臭丫頭打攪了。我十分不情願地領她到一樓活動室休息。這間屋子很簡陋,不過收拾得幹淨整潔。綠色的牆上貼滿了照片,曾經的、現在的每一個孩子成長的照片都留在這裏,是大家共同的記憶。

我給塗聶聶倒了一杯水,然後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雖然才認識幾天,不過她囂張跋扈的樣子讓人記憶深刻。我開學的第一天就隻記住了這個穿著一身紅的女孩,在一片藍白校服的海洋裏顯得那麼紮眼。她的表情永遠是一副你惹不起我的樣子,天不怕地不怕,臉皮比城牆還厚。不過每次看見她把老師弄得很窩火,我心裏也有些隱隱的痛快。

現在的她坐在我麵前卻很老實,眼珠子老是轉來轉去,紮得高高的包子頭和鮮紅的背帶褲都顯得她整個人古靈精怪。

她喝了一口水,一本正經地跟我說:“我就是想幫幫你們。”

“謝謝。”我點頭道謝,語氣淡漠。

她蹙起一雙黑黑的眉,嘟著嘴問:“嗯……你現在有時間嗎?”

我反問:“要幹嗎?”

她有些忸怩,撓著頭說:“我想送一雙球鞋給你。”

“為什麼?”

“因為你沒鞋穿啊!”她剛說完,視線驀然停留在我的腳上,然後懊惱地撇著嘴。

我好笑地搖搖頭:“誰跟你說我沒鞋穿?難道我要光著腳踢球?”

她籲了一口氣,氣勢有些弱地說:“要不然,你怎麼每天穿拖鞋去學校?”

我凶巴巴地敲著桌子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天熱。你真囉唆!”

瞬間,安靜的塗聶聶暴露出了真實麵目。她大概是小宇宙爆發了,跳起來指著我大叫:“你不能拒絕我送給你的東西!快告訴我你穿幾碼的鞋子!”

我難道還沒有權利拒絕她的濫好心?

當即,我就扭開頭說:“我不會要的。”

她執拗地說:“我不管,反正我就要送給你,至於你穿不穿我才不管!”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厭惡地盯著她:“喂,你有病嗎?錢多啊?”

她突然轉身跑了出去,連帶倒了椅子都不扶起來。我追出去就看見那紅紅的影子在樹木的綠蔭下越變越小,於是隻好衝著她的背影大喊:“你以後別再來煩我了!”

斑駁的紅色圍牆上爬滿了青藤,有些藤上開了花,一朵黃一朵白,點綴在其中很漂亮。尤其是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灑在這片牆上,仿佛打上了華美的燈光,這裏就成了這些毫不起眼的野花的舞台。

我拎著包站在福利院外麵等車去跆拳道館,公交車還沒來,倒是一輛出租車急匆匆地停在了我麵前。車門一開,就看見一袋接一袋的東西往外頭扔,扔完了,人也跳了下來。

塗聶聶像剛打完仗一樣灰頭土臉,劉海都汗濕了,可是臉上的神情分外得意,兩隻手反扣在背後抑揚頓挫地說:“從40碼到44碼,一共5雙鞋,總有一雙適合你,其他的就送給福利院的其他男生。憂鬱的藍,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你不能拒絕我的好心。”

我低頭掃了眼鞋盒上的logo,這牌子價格不菲,看來塗聶聶真是個敗家女。

一聲刹車響,公交車來了。我不理會塗聶聶,三兩步跳上車。

塗聶聶隔著車窗朝我大喊大叫:“喂!你怎麼走了啊?你別走,把這些鞋子拿進去啊!”

“我還要去上課,你自己拿吧。”這句話剛說完,車就開走了。我也沒回頭看她,隻有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才會這麼遊手好閑,沒事找事,我沒工夫陪她瞎鬧。

電風扇在床尾呼呼地轉著,風向擺來擺去,吹得床單和窗簾時不時飛起來。

我剛洗完澡,頭發上還滴著水。我坐在床邊盯著那雙鞋看了一會兒,不愧是敗家女買的,鞋底的標簽上打著價格:¥668。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把那些鞋子拎進來的,反正姚阿姨很高興,還來跟我打聽塗聶聶的名字,說要往學校裏寫表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