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突然下起雨來,稀疏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像散落的淚珠。
我回來的路上淋了點兒雨,匆匆忙忙衝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台燈微黃,秋裳趴在桌上認真地寫作業,細密的長發被籠了一層金色。她聽見我進屋的聲音,回頭望了望,細聲問:“哥,你怎麼沒去參加班裏的聚會?”
我擦著頭發說:“光棍節算什麼節日,都是那些小屁孩玩兒的。”
秋裳乖巧地笑了笑,說:“我以為你會去呢,沒給你留飯。”
“沒關係,我一會兒自己泡麵吃。”我覺得冷清,走到窗戶旁將窗簾拉上,又披了件外套在秋裳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問她,“秋裳,上次那幾個小流氓在學校裏沒再欺負你了吧?”
秋裳搖頭說:“沒有啊,你每天接我,他們不敢欺負我。”她低頭寫了幾個字,又瞟了我一眼,“怎麼突然問這個呢?”
我說:“今天他們在跆拳道館附近欺負我們的一個學員。”
秋裳手裏的筆停住了,雙肩微微地顫抖,低頭問:“沒出事吧?”
“還好我及時趕到,轟走了他們幾個。”我無奈地歎了一聲,“以後我還是每天接送你吧,不然真不放心。”
秋裳晃著我的胳膊甜甜笑著說:“哥,別擔心,等我升高中就好了,可以和你上一個學校。”
我輕輕撫摸她背上的長發:“那你要努力哦,考上白鴿中學,再考一個好大學。”
秋裳望著我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點頭:“我聽哥的話。”
教室裏暖氣開得很大,自習課上時不時有人說話,嗡嗡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與我同桌的是個叫張揚的體育生,剛打完籃球回來,滿頭大汗。
他氣喘籲籲地問我:“費東藍,你前天怎麼沒去聚會啊?”
“懶得去。”
“是跟女朋友約會去了吧?”
“哪兒有什麼女朋友!”我搖搖頭表示無奈。
“人家塗聶聶都大方承認了,現在跟邵梧州出雙入對的,你怎麼比女生還沒膽啊?”張揚肆無忌憚地取笑我,這樣開朗直爽的性格有時候也會討厭,就像現在他將我和塗聶聶比。
跟誰比不好,偏偏是她。今天早晨她舉著一把半透明的紅傘趾高氣昂地牽著邵梧州的手從我麵前走過,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我仍然不屑一顧,雖然嗓子眼裏像堵了什麼東西一樣不舒服,但自從那天撞見了圖書館的一幕,對於塗聶聶我隻能敬而遠之了。本以為我們之間永遠斷開了,她不知道又抽什麼風跑去跆拳道館送東西給我。
那條圍巾我看了一眼,還給她了,結果今天一早就看見邵梧州脖子上搭著一條同款不同色的圍巾。
塗聶聶啊,要是我真的收下了,你讓邵梧州怎麼想?
“各位同學注意了!”塗聶聶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了講台,一板一眼地拍著桌子吸引全班同學的注意。
女生都愛理不理地瞟她幾眼,倒是鬧哄哄的男生安靜了下來。
塗聶聶提高音量大聲說:“這個周五是邵梧州的生日,晚上在我家辦生日聚會。如果大家周五晚上有空的話都來參加,日韓料理、法式西餐、各種果汁飲料無限量供應!”
“無限量啊!大家都去啊!”底下的男生開始鼓掌起哄了,一片嘻嘻鬧鬧的聲音。
一向文靜的黃子雯倏地站起來大聲問:“邵梧州過生日為什麼在你家辦聚會啊?”
塗聶聶叉著腰盛氣淩人地回答:“因為我家夠大,而且家長不在,這樣大家不是可以玩得盡興嗎?”
“沒家長在?那太好了!”
“都去都去!大家都去捧場!”
起哄的聲音更大了,可能沒人記得我們正在上自習課。
張揚興奮得拽著我的胳膊猛搖:“好久沒happy了,去吧,我們一起去!”
我聳聳肩,搖頭說:“我可買不起生日禮物。”
張揚將手攏在嘴邊朝台上喊:“空手去行不行啊,喂?”
塗聶聶扭了扭她細長的脖子,似乎有意針對我一樣輕蔑地掃了我兩眼,懶洋洋地說:“如果臉皮夠厚的話,我們不介意啊!”
有人開邵梧州的玩笑說:“哎喲,這麼快就成‘我們’了啊?一家人了啊?”
邵梧州一向白皙的臉很快就漲得通紅,站起來說:“大家安靜一點兒吧,老師馬上就來查自習了。”
塗聶聶也從講台上走下來,回到自己座位上還不忘交代一聲:“那說好了,大家都要來呀!有家屬的最好把家屬也帶來!”
我分明看見她的目光是牢牢盯在我身上的,這一次我沒有回避。
似乎有一段時間沒仔細看過她了,發覺她消瘦了。原來有些圓的娃娃臉變長了,下巴也尖了,仍然整齊的劉海遮住了眉毛,底下是一雙漆黑而略顯黯淡的眼睛。
我很少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目光,疲憊、失落,還含有小小的譏諷。
自從那天她在鋪天蓋地的紅楓葉裏漸漸離去,這種目光才逐漸地出現,越來越深,少了很多天真和率性。我想,她終是離我越來越遠,這是好事吧?可是心裏卻難受得要爆炸,好像堆積了太多的情緒,已經堆不下了。
我馬上就要去參加全國比賽,賽期10天,或許這個周五之後就有很長時間見不到她了。這些日子,我已習慣沒有人唧唧喳喳圍著我轉,可是我不習慣看不到那個張牙舞爪、活蹦亂跳的紅色身影。她來得那麼突然,讓我猝不及防,走得卻安安靜靜,讓我這樣不安心。
邵梧州的生日聚會,我還是去吧,去確定一下她和邵梧州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開心,那我也好快點兒徹底習慣沒有她的世界。
濕漉漉的天空,濕漉漉的大地。
聽說當天空開始想念大地,就會下起雨來。
我舉著傘不知在想念誰,癡癡地等在校門口許久。直到天色全黑,四周都沒一個人了,我才警覺地跑去門衛室那裏問:“請問初三的學生都下課了嗎?”
“下了,早就下了。”
“可是……我妹妹還沒出來。”
“是嗎?那你去她教室找一找,是不是值日啊?”
“謝謝,我進去看一看。”我將自行車停在門衛室外麵,急匆匆地朝學校裏跑。
就算是值日也該完了,秋裳從來不會這樣讓我擔心的。
冷雨刺骨,我走了沒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就沾了雨水,涼透了。我對這所學校不熟,路上也沒遇見一個可以打聽的人,隻能摸黑到處找,終於找到了初中部的教學樓。
教室裏漆黑一片,隻有一樓辦公室裏亮著燈。燈光透過雨絲照出來一縷一縷的晶瑩水光,我走近了些,隔著窗戶看不清辦公室裏麵,隻知道還有人。
我飛快地衝進走廊正想敲門,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了,一位女老師問:“你是哪裏的學生?”
我喘了一口氣說:“我來接我妹妹放學,等了很久沒看見她,所以想來問問。”
“你妹妹是費秋裳嗎?”
“是。”
“在教導處談話,要不你先進來等等,外麵冷。”
我愣了一下,秋裳一向很乖的,怎麼會被叫去教導處談話?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忐忑不安跟那位老師進辦公室,忍不住問:“老師,請問秋裳是不是違反了什麼紀律?我們都是孤兒,也沒有家長,我就算是她家長了,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
“是這樣的。”那位女老師給我倒了杯水,很客氣地解釋說,“前幾天有匿名電話反映我們的學生在外麵敲詐勒索外校學生,學校相當重視。那幾個不聽話的學生到處惹事,學生家長也反映過好幾次,所以這次學校正準備給處分,嚴重的話可能會勒令退學。”
我低頭端著水杯,那個匿名電話是我打的,秋裳和塗聶聶都被他們欺負了,不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麼,所以那天塗聶聶被邵梧州接走之後,我就給他們學校打了電話。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問:“那麼,教導主任找秋裳談話是希望她作證嗎?”
女老師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卻說:“這次的事可不簡單啊……那幾個學生一律說是秋裳叫他們去敲詐勒索一個叫塗聶聶的女生。”
“什麼?”我好像被極冷的風凍住了腦子,僵硬地笑了兩聲,“不可能,秋裳怎麼會?他們經常欺負秋裳,也不可能聽她的話啊!”
“我們也覺得不可能,所以主任找秋裳來談話,希望她說出事情的經過。”
“她說了嗎?”
老師搖搖頭,神色複雜:“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擱下手裏滾燙的茶杯,低聲求老師:“請讓我見見秋裳吧!她可能是害怕,她最聽我的話,或許我可以勸勸她。”
老師很通情達理地答應了,還安慰我:“這樣啊,你別急,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先過去問問什麼情況。秋裳一直是個好學生,我們也相信肯定有什麼隱情。”
辦公室裏剩下我一個人,聽著漆黑的外麵夜風如水浪一樣拍打著窗戶,仿佛整棟樓房都在晃動。
我突然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秋裳的軟弱、秋裳的堅強、秋裳的懂事、秋裳的善良,她即使生病的時候都努力地微笑,隻是為了讓我好受一些。我相信她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人的事,無條件地相信。
門“嘎吱”響了一聲,那位女老師喊我:“同學,主任請你過去一趟。”
我迫不及待地跟著她走出去,走到教導處門前屏息等待主任發話。
“費東藍是吧?我們見過一次。”教導主任並沒有擺出我想象中那種嚴肅的麵孔,反而態度和藹。
我看了一眼低頭坐在主任麵前的秋裳,心裏一酸,低聲道:“是的,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坐吧,不要拘束,你是費秋裳的哥哥,也算是家長了。”教導主任語氣平緩地說著,“這次的事情本來和費秋裳沒有多大關係,可是那幾個學生偏偏都推到她身上。你說我們當老師的,也不能偏袒是不是?所以就叫費秋裳來想把這件事弄清楚,可是秋裳同學一句話都不說,這叫我們也很難辦呀!”
我在秋裳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側頭望著她。那張蒼白的臉上似乎藏了許多情緒。她明明在害怕,在微微發抖,卻怎麼也不肯說話。單薄的肩膀,烏黑而濃密的頭發,睫毛垂在下眼瞼上投出深深的陰影,不知道她究竟經曆了什麼,令我心底一陣陣抽痛。我用寬大的手掌拍著她的背,輕聲問:“秋裳,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別害怕,哥在這裏呢。”
“哥……”秋裳慢慢抬起頭看我,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裏一顆接一顆滾下來,“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難以置信地反問:“什麼?”
秋裳一麵流淚,一麵斷斷續續地說:“那天我去跆拳道館找你,誰知道他們跟蹤我,說你當教練肯定很有錢,要搜我的身。我說我們是孤兒,根本沒有錢!我很害怕,正好那時候看見塗聶聶從跆拳道館走出來,我語無倫次地說她爸爸是建築集團的老總,她是富家千金,身上肯定有很多錢……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放開我以後我就拚命跑,一直跑回了福利院,後來想一想才發覺自己做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