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夾著雨點打在臉上,幾乎能劃出口子。
我站在一片頹敗的花壇裏,隔著朦朦的窗玻璃看見費東藍和那個女孩吵架。
我太天真了,還以為不顧一切跑到一個陌生地方來看他完全是我的自由,不料卻給他帶去了麻煩。那個女孩穿著天藍色的棉衣,披著漆黑的長發,臉色白皙,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少女。她不停抹著眼淚,委屈地蹲在地上收拾打翻的飯盒。
費東藍愣愣地坐在床沿,那樣木然呆板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他。我覺得他一定很難受,也隻有那個女孩才能讓他難受成這樣。
不一會兒,他也蹲下去了,撫摸她的頭,將她抱在懷裏。
窗外的我捂住嘴,匆匆低著頭逃離這片蒼涼的風景。
來的時候沒有帶傘,我也不覺得雨下得有多大,隻是一個勁地往前衝。走出了醫院、穿過了車流如梭的馬路,孤零零行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漫無目的。
我想我應該去火車站,買票,然後回家。
可是回家了又怎麼樣呢?那棟空曠的房子裏,暖氣開得再大也沒有溫度。每天都是冷冷清清的,我可以睡在任何一個房間肆意玩鬧,沒有人管我。我可以買我想要的任何東西,信用卡額度有10萬,但是我買不來一個會說話的人、一個陪我的人、一個我喜歡的人。
天空陰沉,那是一種哭泣的顏色。
我不知道自己的天空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那片瓦藍、清澈、燦爛的天空,到哪裏去了?
對著陌生的街道深呼吸,用力擦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堅定地告訴自己:我是塗聶聶,塗聶聶沒有悲傷,隻有快樂。
上火車的時候就接到了邵梧州的電話,他擔心地問我去了哪裏,為什麼連假都沒請就消失了。我蜷縮在座位上小聲說:“對不起。”
車上“哐當哐當”的聲響從手機傳遞過去,邵梧州微微有些吃驚的語氣問:“你在火車上?”
“嗯。”我不想撒謊了,用一個又一個謊言堆起來的假象需要更多的力氣去維係,真累。
手機那邊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是邵梧州沒說話,還是因為車上太吵了我沒聽見,在他說“拜拜”之前,我隻隱約聽見一句“我去接你”。
我昨晚連夜上了火車趕去看費東藍,一直照顧他沒有合眼,直到現在也隻吃了半包薯片。想起落在醫院病房的那些零食,我肚子“咕咕”直叫。這是短途車,又沒有午餐供應,我隻好買了包餅幹暫時充饑。
低頭吃著東西,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女孩蹲在地上收拾飯盒的場景。我給費東藍打的飯菜他一口都沒吃就被打翻了,現在大概也餓了吧。醫院的餐廳也不會全天候供應飯菜,不知道那女孩會去怎麼解決他們的午飯。
哎呀,我拍拍自己的腦子,不會是燒壞了吧,自己都這樣了還去想別人幹什麼。別人可不會記著我的好,隻覺得我是個破壞他們關係的壞女孩。
車站裏燈光通明,來往的旅客雜亂而匆忙。
因為這場大雨的關係,外麵看起來像天黑了一樣。我抬手看看表,剛剛兩點,還能趕得上下午的後兩節課,不過我實在沒有上課的心情。
出站口人頭攢動,我隨著人流走出去,沒找到邵梧州,不過他先找到了我。他在我肩上輕輕拍一下,然後從我身後抱住我,親昵地問:“餓了嗎?我們去吃東西。”
我突然之間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忙說:“其實你不用來接我,耽誤你上課了。”
“外麵下雨,我猜你準沒帶傘。”邵梧州拉著我往站外走,一手拎著濕嗒嗒的雨傘。他不問我去了哪裏,也不問我為什麼走之前都沒告訴他。
他越寬容,我就越心虛,終於在踏入雨裏的那一刻忍不住大聲問:“你怎麼不問我去了哪裏?”
他沒回頭看我,隻說:“不重要,隻要你回來了就好。”
“不,其實很重要!”我拽住他的胳膊,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廣場上。
“聶聶……”他無奈地笑了一笑,搖頭說,“我真的不想說這件事。”
我在“嘩啦啦”的雨聲中不由得提高了音量:“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坐火車去看費東藍了,你不生氣嗎?不吃醋嗎?你也不跟我吵架?”
邵梧州微蹙著眉頭,嘴唇緊抿著,仿佛十分不願意說出他心裏的真實想法。
我難受得腦袋幾乎要爆炸,晃著他的胳膊大喊:“我們都應該誠實一點兒!不要讓傷害越來越大!邵梧州,你聽見了嗎?你明知道我喜歡費東藍,為什麼還要假裝不知道?”
“因為我不願意知道。”邵梧州斬釘截鐵地說道,斜視我的目光也如語氣一樣生硬而堅定,“我不願意知道你是因為跟他賭氣才和我在一起,不願意知道你的心情完全取決於他對你的態度,不願意知道你可以不顧一切跑到幾百裏以外的地方隻為了看他一眼。”
“可你已經知道了啊……”我無助地落下眼淚,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站在他麵前乞求,“對不起,我做事總是這樣衝動、盲目、不顧後果,我在你麵前撒了很多謊,我不想再騙你了。”
邵梧州難過地捂住胸口,低聲歎道:“聶聶,你可以不要告訴我,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
“不可以,那是害你、也是不負責任。喜歡或者不喜歡,都要講清楚。”我說完之後,緊緊盯著邵梧州發白的麵容。
他握住我的手還握得那麼緊,似乎在劇烈掙紮一般不願意放開。
“聶聶,謝謝你告訴我。”邵梧州忽然瞪大了那雙清澈而純良的眼睛,毫無責怪地看著我,“你這麼誠實,根本藏不住心事,所以我早就看出來了。我不過是想在你身邊待久一點兒而已,現在看來,你要趕我走了。”
我連連搖頭,抬手抹去眼淚,鼓勵他說:“有那麼多的好女孩喜歡你,我是最差勁的一個。你可以找到真正值得你喜歡的人。”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什麼值不值得。”邵梧州突然甩開我的手,扭頭衝進茫茫無邊的雨裏。
我想追上去,但是跑了兩步又停住了腳步。或許這個時候他需要的不是我安慰,而是避開我的一切,這樣才能丟棄我帶給他的傷害和尷尬。
不知道再見麵的時候我們還會不會是朋友,隻怕和費東藍一樣,連看都不會再看我一眼吧。
我舉著邵梧州留給我的傘旋轉,一圈圈雨珠子甩出去,落在地上,泛起點點漣漪。
很多年沒發燒了,昏昏沉沉的腦袋抬不起來,睜開眼閉上眼都隻看見繚亂的圖案混亂無比。有時候覺得無數隕石落下來砸在我腦袋上,有時候又覺得翱翔在太空裏,對重量都沒了感覺。
乳色的紗簾外邊透進來絲絲柔柔的光線,天晴了。
我嗓子裏又幹又熱,說不出話來,想爬起來倒杯水喝。剛支起身體,冷不丁被屋裏的人嚇一跳。看清楚以後才發現是爸爸,他什麼時候回家的我都不知道,倚在我床邊的小沙發上睡得很死。
可能是我起來的時候擋住了陽光,他很快醒了,揉著眼睛說:“聶聶醒了啊?頭還疼嗎?”
我搖搖頭,指著喉嚨說:“這裏很痛。”
爸爸掀開蓋在身上的大衣,走到床邊來摸著我的頭說:“可能是扁桃體發炎了,退燒了就好,等會兒去醫院打個針。”
我巴巴地望著他,委屈地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趕回來和你過聖誕節,給你個驚喜。”
“那你這個月都不走了嗎?”
“嗯,不走了。”
我病得很虛弱,但盡力笑出聲表達我的喜悅。
爸爸叫人端來了早餐,細心地看著我吃下去。
蠶絲被上還留著爸爸身上淡淡的煙味,我想昨天晚上他一定很辛苦地照顧我了。再看看對麵牆上的照片,那些舊照片上爸爸年輕帥氣,現在都有點兒發福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好好看著他是怎麼變老的,回想起來,仿佛我都不是在他的身邊長大的,偶爾才見到他,一年兩個月或者三個月,那麼短暫倉促。
“爸爸。”我放下手裏的三明治,有些膽怯地望著他,“能不能給我講一點兒關於媽媽的事?”
他的表情僵了一會兒,神情複雜地凝視著我:“為什麼?是誰說了什麼?還是同學們議論你?”
“我很想知道。”我不敢再看他,低下頭喃喃地說,“誰都有媽媽,就算是孤兒都很盼望知道自己的媽媽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可是這個家裏沒有關於媽媽的一切,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爸爸沉默了,按在我頭上的手越來越重,最終滑到了我肩膀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聶聶,我一直以為你很快樂,不知道你心事這麼多。”
“我是很快樂,因為爸爸會滿足我的一切願望,不管我多任性多不聽話,你從來不責備我。可是……我覺得很孤獨。尤其是看見別的同學一家三口在一起,我總會想,既然媽媽是離家出走了,為什麼不能再找回來呢?爸爸,你認識那麼多人,有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能把媽媽找回來?”
“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爸爸從上衣口袋裏摸出香煙,想了想又塞回去,忐忑不安地說道,“你媽的名字叫聶姍姍,她也是出身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受過高等教育,性格溫柔。我們兩家有很多生意上的來往,所以在家長的安排下,我們倆順理成章結婚了。不過在結婚之後,我發現她常常魂不守舍,其實根本就不想跟我結婚。於是我暗中調查,發現她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很相愛的戀人,在她父母極力反對下,他們被迫分手,然後她嫁給了我。我勸她,既然都結婚了,那就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她也答應了我。誰知道生下孩子以後,她得了產後抑鬱症,好幾次都差點兒自殺。最後,她為了擺脫生活帶給她的壓力和抑鬱,跟她的戀人私奔了。”
“私奔?”我以為這是電視才會演的情節,沒想到我自己的媽媽居然那麼狠心拋下我跟別人私奔。
爸爸不停地搓著手掌,眉尖緊緊擰在一起:“我不願意說這件事,是擔心對你的成長造成影響,不過我的聶聶長大了,應該能夠分辨是非對錯。”
“所以你恨媽媽?把她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抹去了?”
爸爸遲疑著點點頭,帶著幾分愧疚的神情:“我是自作主張抹去了你媽媽的一切,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我又怎麼能怪爸爸呢?他是受傷最深的那個人,隻是這些年,我一直以為爸爸愛得很深、思念很深,才會不願意提及。
沒想到竟然是這樣,或許在他心裏,這是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痕。
爸爸起身叮囑我吃完早飯,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對了,已經給學校請假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哦,你又要出去嗎?”
“我在書房處理點兒事情。”爸爸一直嚴肅的臉上終於有了幾絲微笑,就如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清晨又是雨過天晴。
我揮著手說:“去吧,我會好好吃飯的。”
爸爸剛走不久,正巧保姆方阿姨進來幫我收拾要洗的衣服,一麵關心地問我吃東西有沒有胃口。我謝了她兩聲,腦子裏靈光一閃,拖著她問:“你在我家做事做了多少年?”
方阿姨是爸爸從老家請來的人,從我記事起她就一直在我們家裏。她有點兒疑惑地望著我說:“你一歲的時候我就來了。”
我小聲問:“那你來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媽媽?”
她縮了縮脖子,伸出手指豎在嘴唇上:“噓,千萬別提這事。”
“那你見沒見過嘛?”
方阿姨連連搖頭:“如果你媽媽在家,就不會急著請我來了。”
“之前呢?他們結婚的時候你沒來喝喜酒嗎?沒有婚禮的照片或者錄像嗎?”
“我們隻是遠親,喝喜酒的時候我媽媽來了,我沒來。”
我頹然倒在枕頭上,哀哀叫喚:“怎麼會完全沒有蛛絲馬跡留下來?太絕望了。”
“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是絕望?”方阿姨“呸呸”了幾聲,問道,“你怎麼突然想起要找媽媽的照片?”
我很委屈地望著她:“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都這麼大了,連媽媽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方阿姨嘀咕:“可能在我老家還能找到結婚那時候的照片,不過也不一定,都這麼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