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鬧過後,門廊顯得格外肅靜,病房裏的暖氣烘著窗台的吊蘭,碧綠的葉子輕輕顫抖著,仿佛受了過分的驚嚇。
“哥……”秋裳低弱的呼喚像是孱弱的幼鳥,以尋求保護的姿勢鑽到我的懷裏。
“沒事了。”我安慰她,同時也安慰自己。
那個男人用那種淩厲的目光審視我,其實也在審視他自己。
他不會比一個孩子還遲鈍,遲鈍到沒發現我和他之間或者有那麼幾絲微妙的聯係。而就在他起了疑心之後,竟然可以無情到指責我是騙子,像是防瘟疫一樣防著我。
我苦笑起來,莫非我和塗聶聶真有什麼關係,否則他為什麼緊張得一刻也不想停留?
房門被輕輕叩響,戴著眼鏡的醫生推門進來,含笑點頭:“中午好。”
秋裳似乎放鬆了防備的狀態,歪歪地靠在我身上問醫生:“有結果了嗎?”
“是啊,鑒定結果出來了。”醫生將報告遞給我,麵帶微笑地說,“線粒體DNA吻合,確定了你們的兄妹關係。”
我愣住了,匆匆翻開鑒定書,最後一頁明明白白寫著我們的親緣關係。
秋裳激動得大聲呼喊:“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明明不是……我媽媽是A型血,爸爸是B型血,怎麼會生出O型血的孩子?”
醫生推了推眼鏡,低頭想了想,說:“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你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因為父母雙亡沒辦法測定,也隻能這樣推論。”
這樣的結果秋裳沒辦法接受。她幾乎陷入了瘋狂,揮舞著雙臂大喊大叫,明明早在四年前的時候她就認定了我不是她的親哥哥,可是現在……
我害怕她這樣掙紮會傷到自己,叫來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又急忙打電話請姚阿姨和那位心理輔導師一起過來看看她。
秋裳的下巴也呈現微微的浮腫,她的神情絕望而失落,雙眼通紅地望著我。這個時候我卻對她安心了,因為我們真的是兄妹,她不能再那樣任性地喜歡我、占有我。
此時此刻真正令我不安心的是塗聶聶。她被帶走的時候我都沒有勇氣看她,那樣執著無畏的女生,偏偏有時候單純又傻氣,她的每一次任性和吵鬧、委屈和無助,都已經在無形之中烙在了我心裏。
可是聖誕之夜在那個車水馬龍的街頭擁吻的畫麵,已經成了我的噩夢。我不斷地夢見那個場景,夢見她迷蒙的雙眸閃著曖昧的光澤,抬起頭來叫我:“哥哥,你是我的哥哥。”
“不,我不是!”我總是在夢裏呐喊,喉嚨裏又幹又疼就驚醒了。從來沒有預料到我的青春會一片狼藉到這種程度,除了等待之外,我還能有什麼方法來解開謎團。
事情總是發生得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我靜靜趴在小窗口探視秋裳,想起許多年少時的往事。我們兩個是真的相依為命,所以就算不是親兄妹也已經到了無法分離的地步。她完全不用懷疑有外因能將我們分開,也不用擔心誰會把我搶走,家人就是家人。其實有些話我應該親口告訴她。
姚阿姨很快趕到了,心理谘詢師進去之後,姚阿姨陪我坐在走廊裏的長椅上等。聽說事情的詳細經過,姚阿姨責怪我:“你們真胡鬧,我早就說過不要懷疑你自己的身世,哪個媽媽會把自己的孩子認錯呢?”過了一會兒,她又歎氣,“原來秋裳對你的感情這麼複雜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原因。你應該早點兒說出來,這樣心理醫生才可以更好地幫助秋裳。”
“現在她知道我們是親兄妹了,就是怕她一時間不好接受,情緒更加不穩定。”
“命運有時候就喜歡和人開玩笑。”姚阿姨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安慰我說,“不過,陽光總在風雨後,是吧?”
“希望是吧。”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用從前在教堂裏祈求耶穌那樣的虔誠之心再度祈求上天能給秋裳帶來幸福和平安。
走廊上的時鍾“滴滴答答”地響著,過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隻覺得肚子裏很空,渾身沒有力氣。等到病房門打開的時候,我滿懷希望地迎上去,卻看見心理醫生皺著眉搖頭。
我心裏“咯噔”一下:“怎麼樣了?”
“她不肯說話。”醫生無奈地攤開手,舉著記事本看了兩眼,“我試著和她說了很多,可是她都沒有回應,隻是在提到你的時候會有些反應,比如眨眼、扭頭、調整睡姿。情況大不如前了,是不是今天又受了刺激?”
我沉默著,側頭望著病床上孱弱的秋裳,心底傳來一陣陣針紮似的刺痛。
良久,我開口問:“那現在怎麼辦?”
“我建議你和她談談。”
“我?我怕又不小心說錯話刺激她。”
“我就在外麵等著,你們慢慢談。談話的目的是讓她卸下防備,把心裏話說出來。”醫生拍拍我的肩膀,用委以重任的目光望著我。
乳白色的木門“吱嘎”一聲打開,床上蒼白的臉龐轉向我,眼角露出一點兒晶瑩。
我躊躇著,不安地走近她。想起剛才她激動得幾乎傷害自己,我忍不住發顫,可是又極力使自己臉上擠出笑容來,溫和地對她說:“秋裳,不用害怕,哥一直在這裏。”
她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淚珠迅速地滾了下來,聲音沙啞說:“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坐在她身邊,低聲問:“你想怎麼辦呢?”
她抽泣著,用被子蒙住頭,傳出悶悶的哭聲:“我不知道……哥,我很難過,我沒臉見你。”
“怎麼會呢?傻丫頭,你是我妹妹。”我伸手扯了幾下被子,她卻不撒手,仍然緊緊蒙住自己的頭。我無奈放棄了,彎下腰湊在她頭旁邊說,“秋裳,我不會告訴別人,那是你的秘密。”
“那你會笑話我嗎?”她停止了哭泣,喃喃地念道,“我是個傻瓜,自以為是地喜歡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安慰她說:“女孩沒長大的時候都會喜歡自己的哥哥,那位心理谘詢師說了,這是正常的。”
秋裳把被子拉下來一點兒,露出一雙眼睛疑惑地看著我:“真的嗎?”
我篤定地點頭:“等小女孩長大就明白了,其實那種喜歡和戀人之間的喜歡不一樣。”
“是不一樣嗎?”
“是啊,等你上大學以後遇上喜歡的人就知道了。”
秋裳猶豫了,像在思考什麼深刻的問題一樣歪著頭看我,突然又開口問:“像你喜歡塗聶聶那樣嗎?”
我的神思怔了一下,大腦似乎也空白了一秒,不知道對於塗聶聶她心裏會不會還有些排斥和反感,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現在能不能提。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秋裳卻說:“我知道了,你是真的喜歡她。”說完,秋裳合上雙目,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我痛苦地吐了長長的一口氣,一想起塗聶聶,心口就堵得慌,這種慌亂和對於秋裳的那種是不一樣的。秋裳說得對,我是真的喜歡塗聶聶,但是我現在分不清盤根錯節的關係,如果她真是我妹妹,那我才真的是個傻瓜。
“哥,我還能上大學嗎?”秋裳膽怯地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蛋完全露了出來,不再藏在被子裏麵。
我略微有些錯愕,張口答:“當然能。”
“塗聶聶的爸爸剛才把錢都拿走了,還不讓你們在一起。都怪我,不然他不會罵你是小騙子。”
“這怎麼能怪你呢?”我想起那個男人犀利的目光,麻木地搖著頭說,“秋裳,有些事我還不清楚,不過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現在你要調節好情緒安心養病,隻要病情不惡化,出院以後還可以繼續上學,你這麼好的女孩一定可以考上大學。”
秋裳抿了抿蒼白的嘴唇,難過地說:“哥……對不起,這次是我的任性拖累了你。你都快期末考試了,千萬別缺考啊,我在這裏沒事,哥,你不用管我了。”
我摸摸她的額頭,“噓”了一聲:“別說了,傻丫頭,聽哥哥的話就快點兒好起來。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擔心了。一會兒心理醫生要來和你談話,你和她說一說好不好?大家都很關心你,她也要向姚阿姨交代的。”
秋裳溫順地眨眨眼表示答應了。
我如釋重負般舒了一口氣,打開門請心理谘詢師進來,笑著說:“好了,我妹妹願意和您談一談。”
她欣慰道:“還是親人說話管用。”
“麻煩您了。”我對她點點頭,又衝秋裳揮揮手,從病房裏走出來,順便將門關上。
姚阿姨還坐在長椅上,不過臉色有點兒古怪,抬頭看我的時候微微皺了一下眉,說:“塗聶聶的父親你認識嗎?”
我剛剛平複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不認識,不過上午見了一次麵。”
姚阿姨嘀咕道:“奇怪,他打電話到福利院要求查你的檔案。”
“那他查到什麼了?”
“院長打算接待他,可能現在正要過去吧。你要不要去看看?畢竟是和你有關的。”
“可是秋裳……”
“我在這裏看著,沒事的,你回去吧。”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從醫院走出來,望著繁忙的街道又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見他,該不該去探求一些真相。
蒼白的天空雲層渺渺,被掩藏起來的太陽仍然不遺餘力地照耀著大地。
我從公交車下來的時候,光禿禿的樹梢上端一朵雪花飄下來,恰巧落在我的左臉頰,不一會兒它又化成水,像淚一樣掛在我臉上。我隨手擦去了,邁開大步走進福利院。
寂靜的灰色小樓此刻在我眼裏就像個魔幻故事裏的怪獸,它藏著很多秘密,我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很勇敢無畏地衝進去,等故事發生以後再慢慢地回味。
樓底下停的那輛車就是那個男人的,我知道。於是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口我也沒有敲門,直接扭開門把手進去了。古老的書櫃前是兩張拚起來的書桌,戴著老花鏡的院長坐在桌子後麵,抬頭看著我的時候露出驚訝的表情:“東東?是姚阿姨讓你來的?”
“嗯。”我徑自走到院長麵前,沒有看一眼坐在他對麵的男人,“院長,出什麼事了?”
“呃……”院長從桌上拿起幾份資料,“這裏是你的出生證明,還有你媽媽的病曆。你看看病曆上的照片,是不是你媽媽?”
我卻先撿起了那份出生證明,是聖德醫院沒錯,產婦名字是聶姍姍,而家屬簽名是兩個龍飛鳳舞氣勢逼人的字“塗望”。這兩個字像一座巨大的山從我頭頂壓下來,將我整個人壓得體無完膚。
我深吸口氣,點頭說:“是的。”
院長的語氣似乎很無奈,朝對麵的男人微笑了一下,說:“那你要找的孩子就是他了。”
我看笑話一般側頭看著他:“找我幹嗎?”
“費東藍。”他眯眼打量我,眉毛微微地挑起來。他臉上那麼熟悉的神情,仿佛看見了若幹年後的自己一樣恐怖。似乎他也很迷茫,不知道要說什麼,最後莫名其妙說了一句:“沒想到啊,她給你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是我爸爸取的。”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失神地望著我,習慣性地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一根煙,低聲說:“跟我走一趟吧,想和你談談。”
我無所謂地笑著說:“我這樣的小騙子跟您這樣的老總沒什麼好談的!”
他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將籠罩在我身上的光線全部擋住,臉色陰沉地說:“我需要帶你去做一個親子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