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三
卻說這日在賀家灣中心投票站現場,大房和小房的人在黃葛樹下兵戎相見,大打出手,拳頭你來我往,叫罵聲此起彼伏,好一場混戰了得。打著打著,兩邊的人都忽然感到身子發起冷來,仿佛驟然掉進了冰窟裏,急忙停住手一看,卻見一股颯颯的陰風在樹下盤旋,直往人們臉上和脖子裏灌。再看頭頂老黃葛樹上的千枝萬葉簌簌抖動,發出的聲音猶如嗚咽。人們以為是起風了,可再看學校後邊的所有樹林,均是紋絲不動,十分平靜的樣子。正遲疑間,忽聽得哢嚓一聲,一根碗口粗的枝丫,忽然從樹幹處齊斬斬折斷,掉了下來。人們一見,急忙朝兩邊散開。等樹枝落地後,人們才回頭看去,隻見從那斷口處如泉水般冒出兩道銀白色的液體,如老人混濁的淚水般順著樹幹汩汩地淌下來。人們驚得目瞪口呆,於是不再爭吵,不再謾罵,也不再拳腳相向。那大樹下噤若寒蟬。如此待了一會兒,無論是大房的人還是小房的人,突然都從黃葛樹下撤了出來,然後什麼也不說,各自捂了傷口,紛紛朝賀萬山的診所跑去包紮傷口,上藥療傷了。
當日黃葛樹下打架的人們散去不久,鄉上伍書記帶了派出所一幹人馬,匆匆忙忙地來到了賀家灣。盡管人們已經散去,但事情並沒有塵埃落定,伍書記和派出所的人聽了向副書記和賀春乾的彙報,還是決定立案調查。因為這不是一起普通的糾紛和打鬥,而是牽涉到選舉,因而這事件的性質便發生了變化,成了一樁政治事件。又由於這事件是由賀端陽等搶票箱引起的,所以當天下午,派出所的人便將賀端陽、賀興成、賀毅、賀勇、賀善懷等幾個人帶回派出所調查。賀端陽等人一到派出所,便大呼冤枉,說我們搶票箱,是為了保存證據!如今你們不抓賄選的人,卻把我們抓來,隻要我們不死,出去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到上麵告你們徇私枉法!那派出所的人雖要和鄉黨委保持一致,卻在這事情上相對走得開。聽了賀端陽們的話,怕他們出去後真的到上麵告狀,於是又在第二天,去賀家灣將賀良禮、賀良毅、賀通良、賀世維等人也拘了來,一並關在派出所裏。鄉上伍書記、向副書記雖然從情感上傾向於保護賀春乾和賀國藩,但理智又告訴他們,這向選民許願發錢的拉票方式,性質惡劣已大大超過了向選民發幾盒煙,已是屬於十分明顯的賄選行為。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把法律規定的無記名投票變成了有記名投票。即使是一些選民不願為區區幾十塊錢出賣自己的良心,但因為作案人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明確知道哪些人投了自己的票,哪些人又沒有投自己的票,這樣一來,選民懾於自己的民主權利受到無理監視的壓力,也隻能昧著良心投上一票。而且作案手法之高,大大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報上常常說要將“中國製造”變為“中國創造”,這倒真正夠得上貨真價實的“中國創造”了!伍書記和向副書記都禁不住在私下嘀咕,都不明白賀春乾和賀國藩是怎麼想出這一“高招”的。伍書記和向副書記盡管從情感上站在賀春乾、賀國藩們一邊,可在如此事關政治前途的大事上,卻不敢去引火燒身。因而也就將賀端陽們揭發賀國藩賄選一事統統推給派出所調查,自己一副嚴守中立、公事公辦的樣子。
派出所要調查這樣一件小事並不難,下來找那些膽小的村民一嚇唬,便會有人說出真相,果真完全和賀端陽們揭發的不差分毫。隻是去調查賀春乾和賀國藩時,兩人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如果確有其事,那也是賀良禮、賀良毅、賀通良等人所為,與他們毫無幹係。這又和派出所從村民那兒調查得來的情況完全相符。原來那天晚上定下這計時,賀春乾和賀國藩便想到了後路,他們並沒有出麵,隻讓賀良毅、賀世維、賀通良等人出了麵。派出所的人又回去找賀良毅等人對證,賀良毅等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一齊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調查至此,派出所與鄉黨委一商量,便以幹擾選舉、打架鬥毆影響社會治安為由,分別給了賀良毅、賀良禮、賀世維、賀通良等人十到十五天不等的拘留。那賀端陽們,案件已經調查清楚,他們檢舉有功,派出所本該將他們放了才是,可不但沒放,還和賀良毅等人一樣也分別處了十天至半個月的拘留。原來,派出所本是堅持要放賀端陽們的,可鄉上伍書記等人考慮到賀家灣村選舉還沒結束,賀端陽等人是一夥“不穩定”的因素,如果將他們放回去,繼續幹擾、影響選舉,製造麻煩,又怎麼辦?再說,如果隻把賀端陽們放了,那大房的人會覺得對他們不公平,如果起來鬧事,也同樣會影響穩定,那事情又大了!還有,事情都是先有因,後有果,賀端陽們給選民發煙在前,賀良毅們對選民許願發錢在後,如果說是賄選,賀良毅等人的行為恰是賀端陽們行為結的一個果!要處罰,賀端陽們也該受同樣的處罰才對!更何況賀端陽們對賀良毅等人的違法行為,不是采取有組織、有紀律地向上反映,而是采取搶票箱的過激行動,才導致了打架的發生……如此這般,派出所覺得也有道理,於是也改變初衷,繼續將端陽們關了起來,以保證賀家灣的選舉順利進行。端陽們雖覺冤枉,卻又奈何不得,也隻得乖乖地待在派出所的黑屋子裏,聽候老天的安排。
隻說又過了兩天,鄉上伍書記親自帶了鄉選舉指導小組的人來指導賀家灣村委會候選人的第二次選舉工作。由於賀端陽們已經揭發了第一次選舉時鄭家塝和新灣投票點有違規現象,這一次便撤銷了這兩個投票點,全村人都集中到村小學來投票。村民們見鄉上來了那麼多領導,又把鄭家塝和新灣的投票點撤了,像是動了真格,便興奮地道:“看來上麵這回硬是要給我們小老百姓真正的民主了!”一高興,竟然來得十分整齊,甚至連鄭家塝和新灣幾個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也拄了拐杖,讓後人攙扶著來了。伍書記一見,也十分高興,道:“群眾的參與熱情還是蠻高的嘛,哪個說我們中國的老百姓不懂民主呢?”見人到得差不多了,伍書記便代表鄉選舉指導小組講話。他首先滿臉肅穆,通報了前兩天發生在賀家灣的事情,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不但感到遺憾,而且也深感不安。這說明鄉上沒把工作做好,最起碼的是沒把《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宣傳好、貫徹好,作為鄉黨委書記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我在這裏向鄉親們做深刻檢討。接著,伍書記便話鋒一轉,勸大夥兒一定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民主權利,投下莊嚴而神聖的一票,把大夥信任的、真正德才兼備的領導人選出來,好帶領大夥致富!說到這裏,伍書記還幹脆有力地揮了一下手,然後話鋒再轉,突然又大聲道:“同誌們,為了防止一些人像上次一樣在選票上做手腳,經鄉選舉指導小組鄭重研究,決定改變賀家灣村委會候選人選舉的唱票方式!這具體方式就是:第一,實行一票三唱,也就是說,唱票時按主任、副主任、委員三個不同職位分別唱,不再像原先那樣把一張選票唱完了再唱下一張!第二,打亂次序分別唱,也就是說,唱票人唱同一職位的名單,可以從前往後唱,也可以從後往前唱,還可以打亂順序,從中間唱起。這樣一來,同一張選票上的人便完全脫離了相關聯係,鄉親們便可以放心大膽地投票了,你們說要不要得?”話音剛落,台下便響起了一片掌聲,村民歡呼道:“好!好!”還有村民等眾人歡呼聲停下來後,伸出大拇指對台上伍書記誇道:“伍書記,這辦法高!高家莊的高!”說著又道:“這是哪個尖腦殼想出來的,實在是高!”伍書記在台上聽了,雖然明白村民有開玩笑的意思,卻也非常高興,繼續大聲道:“鄉親們,這叫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我勸一些人別在黨委麵前耍什麼花樣了!凡是耍手腕的,都是注定要失敗的!”說完方道:“下麵開始選舉吧!”
一語未了,卻見那賀貴蹲在前兩天折斷的那根黃葛樹斷枝前麵,手裏拿著一根樹枝不知在撥拉著什麼,一邊撥拉,一邊大聲說道:“你還是要出來喲?老夫以為你就在洞裏藏一輩子了呢!你以為穿上了一件黑馬甲,老夫就不認識你了?告訴你,你脫了馬甲,老夫認得你,你穿上馬甲,老夫照樣認識你!你不就是一隻鑽木頭的黑殼殼蟲嗎?害群之馬!害群之馬也!”眾人一聽立即跑過去看,果見地上爬著一隻比大拇指還大的黑天牛,前麵的兩隻爪子張牙舞爪地晃著,還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原來,剛才賀貴一來,便把那根斷枝當板凳坐,坐著坐著,忽然發現那斷枝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圓的蟲眼,周圍還有被推出的新鮮的樹渣。再從那斷口看去,原來那樹枝裏麵已得了包心腐病,用手輕輕一摳,便摳出了又鬆又軟、已經腐爛了的木質。賀貴這才明白那樹枝為何會折斷了。心裏便十分憎恨那將樹枝蛀壞的害蟲。於是便隨手折下一根柔嫩的小樹枝,捋掉樹葉,將樹枝插進蟲洞裏輕輕抖動。沒一時,那天牛兒果然上當,用前麵兩隻爪子,夾住了樹枝。賀貴又慢慢地往外一拉,便把樹心裏的害蟲給拉出來了。這會兒,賀貴小孩子似的一忽兒用樹枝將天牛掀翻,讓那細小的爪子朝天上亂晃,一忽兒又將它翻過來,用樹枝驅趕著它,讓它笨拙地朝前爬去。眾人都十分驚詫,道:“大冷的天,你是從哪兒掏出這樣一個怪東西來?”賀貴道:“伍書記來了,天牛兒都跑出來迎接……”話音未落,卻見賀春乾黑著一張臉,從台上走了過來,一腳將那蟲子踏死了,嘴裏狠狠地道:“搞什麼名堂?這是選舉大會,嚴肅點!”賀貴從地上站了起來,回道:“不嚴肅者,你們也,非我們也!你倒說說,老夫何處不嚴肅了?”賀春乾聽了這話,也不回答,轉身便又往主席台走去。賀貴見賀春乾不理他,便像受了辱似的漲紅了臉,將手裏的樹枝往地上一扔,要過去拉住他理論,卻被眾人拉住了。勸了一陣,賀貴口裏仍然嘟嘟噥噥,十分不甘的樣子,隻不過不像剛才那麼吵鬧了。這兒於是便清點人數,開始選舉。
伍書記和賀春乾在選舉前經過反複的分析,認為第一次選舉發生的事雖是壞事,卻也是好事!因為賀端陽們這時被關在派出所裏,自然失去了任何活動的能力,加上小房的人本來就少,在這樣的情況下,賀端陽想獲得超過賀國藩的票,簡直比登天還難。既然少了賀端陽這夥選舉的障礙,對於實現“組織”意圖當然是大有好處的。至於賀國藩這邊,雖然也抓走幾個骨幹,卻因為有村支部的支持,並未傷到元氣,加上大房人多,即使是鄉選舉指導小組為了避嫌,改變了唱票方式,卻並不會從根本上影響到賀國藩獲得較高的選票。因而在整個選舉期間,伍書記和賀春乾坐在主席台上,均是談笑風生,一種穩操勝券的模樣。說話間就唱票完畢,結果出來,伍書記和賀春乾才一下黑了臉。原來,令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賀端陽的票雖然掉下去了,但村會計賀勁鬆卻突然冒了出來,而且票數比賀國藩多了好幾十票。更出人意料的是,賀勁鬆並沒有報名參加村主任競選,是被村民在村主任候選人一欄中的“另選他人”後麵給填上去的。也就是說,按照《選舉法》的規定,賀勁鬆成了村委會主任的第一正式候選人,根據差額選舉的原則,賀國藩雖然也是正式候選人,卻隻能排在賀勁鬆之後。鄉下的老百姓通常有一個誤解,認為排在後麵的便是拿來做差額的人。弄不好,賀國藩便會被差下來。對賀勁鬆這匹黑馬的突然出現,伍書記和賀春乾都一下愣了,顯得有些猝不及防。可一細想,賀勁鬆的勝出雖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卻又完全在情理之中。賀勁鬆平時不但為人低調,且隻管業務,不太愛管村裏的是非,為人又很公正,無論是看見大房的人還是小房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一臉親熱的樣子。加之經過了第一次選舉的波折,很多賀氏族人嘴上不說,心裏實際上很不願意同宗同姓在窩裏鬥。如今見鄉上改變了唱票方式,可以放心地自由投票,於是便如此這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在選票上寫了賀勁鬆的名字。伍書記一見結果,便蹙著眉頭,在賀春乾耳邊輕聲道:“怎麼辦?”賀春乾聽見伍書記問,將緊抿的嘴唇張開了,又過了一會兒,方看著伍書記回答說:“我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說完才又道:“不過你放心,幸好是他,還有做工作的餘地!如果是別人倒有些麻煩了!”伍書記一聽賀春乾如此說,便又問:“你打算怎麼做這個工作?”賀春乾回道:“不是還有組織原則嗎?”伍書記沉思了一會兒,道:“小心些,別又被人抓住小辮子,說違反了《選舉法》!”賀春乾道:“怎麼會呢?即使違反了《選舉法》,不是還有《黨章》給我們做後盾嗎?”伍書記點了一下頭,道:“那好,你先找他談談,要他以大局為重,服從組織的安排!”說罷,又叮囑道:“有什麼事及時到鄉上來彙報,可不能再出亂子了!”賀春乾朝自己的頂頭上司點了一下頭,道:“好,伍書記你放心,這次肯定不會出亂子了!”說罷,伍書記才帶了鄉上一幹人離開賀家灣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