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一
話說賀端陽第二次競選村委會主任失敗以後,並不甘心,又在私下裏積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村委會換屆時和賀春乾、賀國藩們再決一雌雄,以圖勝利。哪知端陽這一等,卻不是像往常一樣隻等三年,而是五年了。原來那鄉、村三年一換屆,時間太短,導致基層幹部許多短期行為,故有民謠道:“一年看,二年幹,三年等著換。”看,便是一些新換上來的幹部,因為不熟悉情況,在上任的第一年裏往往要先去調查研究,摸清情況,製定發展規劃,基本上不能幹什麼事情。第二年情況摸清楚了,發展思路理清了,剛幹了一年,第三年便又要開始換屆,這時人心就會浮動起來,該跑官的去跑官,跑官無望的便會冷下心來。因此很不利於基層幹部幹事創業。上麵了解到這一情況後,便把村委會和鄉鎮的換屆都從三年改到了五年。一則為了讓基層幹部能多幹兩年事業,二則也和縣上的選舉同步,節省縣人民代表選舉的許多成本。這五年裏賀端陽的變化也是很大,一是他和王嬌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兒子。想起兩次選舉的經曆,端陽心裏便百般感歎,幹脆把兒子的名字取了“民主”的諧音,叫明祖。二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磨礪,人生的經驗自是豐富了,說話做事都有了一股男人的成熟和穩重的味道,已遠不是那個剛從學校出來、隻一味知道往前猛衝猛打的愣頭青娃娃了。
這日晚上端陽又從電視裏得知了村委會換屆啟動的消息,並且從電視裏端陽還得知了這次村委會換屆和過去最大的不同,便是全縣統一實行一票製選舉,任何人也不得違背。端陽自然明白什麼是一票製選舉。就是在選舉時不再提候選人,隻是經過一次選舉,哪個得票高哪個便當選。這樣一來便可以避免許多人為的作弊因素。端陽聽了,禁不住在心裏叫道:“好哇,到底是越來越民主了!”這樣一想又禁不住血脈賁張,如一隻蟄伏已久的雄獅,興奮得要跳起來。
看完新聞後,端陽躺在床上,又是久久難以入睡。在這五年裏,端陽起初又在外麵打了一年多時間的工,王嬌懷孕和生孩子時又隨王嬌回到家裏。不管在哪裏,端陽都忘不了兩件事。一是到處找報上有關選舉的文章和案例看,一發現這樣的文章,便裁下來粘貼在一本雜誌上。二是不忘思考、總結前兩次失敗的教訓。第一個教訓是他認為自己還是年輕了一些,魯莽有餘,冷靜不足,隻憑了一腔熱情辦事,所以失敗了。第二點,明明有世普老叔、世海和興仁這些社會資源可以利用,卻自視清高,認為他們沒在村裏,遠水也解不了近渴,沒去爭得他們的支援。特別是世普老叔是縣裏的大名人,自從第一次參加競選前媽去求他幫忙給鄉上伍書記打招呼被老頭子拒絕後,端陽對他心裏有了意見。此後幾年時間都沒去登過他家的門。現在想起來,老頭子是個耿直之士,他雖然沒答應去給伍書記打招呼,話卻說得十分明白,他是支持自己競選村主任的。是自己硬要打腫臉充胖子,沒去向人家請教。如果多去向老人家討主意,也許不會失敗得那麼慘了。想明白這點以後,端陽便趁王嬌在家坐月子的時候,和李正秀一起背上從自己樹上摘下的葡萄、梨子,主動去了賀世普的家裏。借向賀世普和李佳蘭報喜的理由,重修了與賀世普的關係。賀世普這時雖已退休,卻仍然是縣政協的常委,加上縣裏大大小小的頭兒裏麵,他的學生不少,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老頭子雖然還是和過去一樣一副書呆子氣,但對端陽母子卻是十分親熱。加上聽說端陽背來的水果,是他自己栽培、管理的,更是讚賞有加,說農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接著又引經據典地說了一大通人才對新農村建設的重要性。雖然沒說到選舉上,但端陽聽得出老叔對自己還是很喜歡的。從此以後,端陽便有事沒事都往賀世普家裏跑,關係便慢慢親密了起來。
除此之外,端陽又讓興成帶著去城裏見了興成的幺爸賀世海和弟弟賀興仁。賀世海在農村實行農業生產責任製後曾經接替鄭鋒做了賀家灣村的村支部書記。後來沒做了,帶了賀興仁到城裏幫他一個做了建築老板的老同學搞管理。後來自己又慢慢攬工程做,賺了不少錢。老同學到省城大碼頭去發展後,把自己縣裏公司老總的位子讓給了世海。世海從此如虎添翼,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如今已是縣裏有名的民營企業家,和賀世普平起平坐,也是縣政協常委。世海也是小房的人,端陽的年齡又比賀興仁小不了幾歲,親不親,故鄉音,何況還是一個祖宗下來的呢?賀世海和賀興仁一見賀端陽,也自是十分熱情,怨他不常常走走!端陽一聽,直對世海和興仁說對不起,以後一定會常來看他們。從此也是經常走動。
在家裏,端陽和李正秀也盡量改善人際關係。李正秀過去因是寡婦,怕人家說是非,所以一年到頭很少看見她出去串門。如今因兒子要競選村主任,更因為有了孫子,便也改變了過去不出門的習慣。有事沒事便抱了孫子明祖,東家出、西家進。那鄉下人尤其是女人,最最喜歡孩子的,一見了端陽這胖嘟嘟的兒子,便是讚不絕口,站下來便說半天的話。李正秀要的便是這樣的拉呱,拉呱中慢慢地就親熱了起來。除了李正秀,還有一個王嬌,為人熱情,嘴巴甜,見識多,人又生得漂亮,又喜歡幫忙,在家生孩子和奶孩子期間,也成了端陽改善人際關係的一張王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端陽,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經驗的成熟,也漸漸改變了許多個性。過去在學校讀書時,每次回家看見灣裏那些打麻將的人,心裏總是看不起。後來雖然看慣了,自己卻是獨來獨往,不管哪個叫他,他都拒麻將於千裏之外。可在第二次競選失敗後,慢慢明白了那打麻將不但是一種娛樂,還是一種人際交往方式。明白這點以後,便一頭撲到了麻將桌上。偏偏端陽的牌風又正,說一不二,很快便贏得所有麻友的喜歡。更重要的是端陽在幾年前栽下的那些果樹,此時進入了盛產期。每到成熟季節,枝頭碩果累累,煞是逗人喜愛。端陽是深知鄉下人的心思的,這何嚐不是一種無聲的廣告?於是每到果子成熟便去摘下來,讓母親背了背簍,不論親疏遠近,家家戶戶都送去讓大夥兒嚐鮮。李正秀原來還是指望這些果子能夠變成錢,現在見白送出去,到底還是有些心疼。可為了兒子的事,當娘的再舍不得也隻能壓在心裏。
有時,端陽也在心裏默默地想,為爭這個村主任當,自己已經付出了不少。別的不說,隻說那精力和心思耗費了多少?挨了打,坐了班房,可還是不死心,還要繼續去爭,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為生存?顯然不是!這個社會隻要肯去做,哪兒都掙得到錢。像賀興仁在他幺爸世海手下打工,不是也掙了個缽滿盆滿嗎?何況家裏人也不多,母親又能勞動,又有舅舅幫助,日子本來就十分寬裕。如果自己不去爭這個村主任做,而是和王嬌一起在外麵打工,要不了幾年,不一樣也是“小康”了?不為生存那又為什麼?難道真的是為要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端陽想到這裏都忍不住笑了。說實話,他現在雖然在競爭綱領上也在說要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奔小康,可實際上連他自己都在懷疑有沒有那個能力和雄心了。別的不說,隻說眼下,農村的青壯年差不多都走了,隻剩下了一些拄棍戳棒的老頭老太太和拖兒帶母的婦人,以及動不動就哭鼻子、又作孽又淘氣的小孩子。靠這些人能把新農村建成,能奔小康去?再說,隨著年齡的增長,雄心壯誌也在逐漸離他遠去。那麼,究竟是什麼驅使他有這樣強烈的“當官”的念頭?難道僅僅就為和賀春乾、賀國藩們賭那一口氣?端陽想了想,覺得不完全是為賭氣?那又為什麼?端陽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有一回,他從一本書上看到了一個詞叫“邊緣”。他起初沒弄懂這兩個字的含義,後來才明白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正是這兩個字驅使他產生了強烈的“當官”念頭。從大處說,是從新中國成立初期到現在,除了賀世海做過很短一段時間的支部書記外,賀家灣都是大房人當家。大房人對小房人常常是用另一隻眼看的。小房人長期處於邊緣地位,無時不在想著改變這種狀況。可小房那些稍有能幹出息如興仁等人卻又出去掙大錢了。他讀過書,有文化,回到家裏一方麵是自己想為大夥做點兒事,另一方麵小房的人又把改變自己邊緣地位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無形之中他成了小房人的領袖。因而賀毅、賀勇、賀善懷、賀長軍、賀興成等,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從個人的方麵來講,自從父親死後,他們孤兒寡母兩人雖沒受到別人大的欺負,卻是缺少別人的關心和幫助,也算得上是長期處於一種邊緣的地位。目前自己長大了,為了爭氣、長臉,自然而然地他也想從邊緣跳到中心。在這村裏,中心是什麼?自然是村裏這政治舞台了!過去,端陽沒想到這些,隻覺得是一口氣在趕著自己去和賀春乾、賀國藩們爭。現在一想明白,才覺得不光是那口氣,而是有更深層次的社會和文化的背景,又加上他長期處於邊緣地位,使他鍛煉出了一雙慧眼。這雙孫悟空似的火眼金睛,不但可以使他把村莊內的許多問題,如賀春乾那種在選舉時定框框,那種兩枚公章一起掛、大權獨攬,村務不公開等搞法看得更準,而且在冷眼旁觀的同時,又有了更多的反思機會。這旁觀和反思又使他對自我存在本身有了思考的空間。於是乎,那要努力走上村莊政治舞台、參與村莊事務管理並力求影響他人的明確的自我意識,驅使他“當官”的念頭愈來愈加強烈,信心愈來愈加堅定,非得為此去碰個頭破血流,不達目的不罷休不可了。此等心思,世人又豈能全部明白?
端陽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便去找賀毅和賀興成商量。賀毅一聽便道:“昨晚上我也看了電視,知道今年不像以往,要直接就把村主任選出來。這回我們一定要爭取成功!”賀興成手托了腮,想了一想道:“上一回本來也說的是海選,可他們還是搞了先選候選人,再進行正式選舉的兩次選舉的辦法,這回不知道是不是裁縫的腦殼——當針(真)?”端陽道:“昨晚上電視裏倒是講得很硬,我估計他們怕是再也不敢像過去那麼做了!”興成道:“他們怎麼做,我們也管不著,我倒是建議你到城裏去跟老叔和我幺爸還有興仁商量一下!一則他們知道比我們多,二則去了這樣多回,你還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們說過。現在事情都攏來了,再不說又要過時了!”端陽一聽這話,馬上道:“說得對,我也有這個想法!我明天就進城去,聽聽老叔和世海叔的意見!”說罷散去。
第二日,端陽果然一早就進城去了。他先去了賀世海的公司,賀世海卻不在,隻賀興仁在公司。賀興仁和賀興成雖是兄弟,模樣卻不一樣。賀興仁一張圓圓的、胖乎乎的臉蛋,賀興成卻是一張黃瓜臉,有些瘦長;賀興仁的皮膚在白淨中透出一股靈氣,賀興成的麵容卻是在黧黑中顯出幾分憨厚;賀興仁年紀不大肚子卻已經微凸了起來,給人一副富態的感覺,賀興成已人到中年卻仍然有些幹瘦——因為兩弟兄一個從小就在家裏務農,背太陽過山。一個從學校畢業就到了城裏打工,因而才有這樣明顯的區別。興仁在辦公室裏寫著東西,一看見端陽來了,立即停下筆站了起來,道:“哦,端陽兄弟來了,快請坐!”說著又去倒水。端陽忙攔住他,說:“自己弟兄,常來常往的,又不是外人,客什麼氣?”又去搶過興仁手裏的一次性紙杯子,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方才坐下,也不等興仁問,便道:“世海叔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