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賀春乾心裏不好受,自然是因為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給帶來的。這麼多年來,在賀家灣這片土地上還沒有哪一個人吃了豹子膽,敢這樣公然地把矛頭對著自己,向他賀春乾發出挑戰和示威!可現在有了。昨晚上這些事是哪些人幹的,賀春乾同樣心知肚明。讓賀春乾感到十分痛苦的是,這事他似乎隻有默默忍受下來。不是賀春乾膽小,不敢報警,而是怕把對方逼急了對自己更加不利。因為對方同樣遭受到了這樣的禮遇,而且是在他之前。他們之間算是打了一個平手。賀春乾是聰明之人,知道在雙方打了一個平手之後,隻要自己不再主動出擊,對方也不會多事,向他發動進攻!況且如今在大房裏,再也找不出一個敢於替他們充當炮灰和打手的人了——看賀良毅昨晚上那個樣子,不在床上躺幾個月,恐怕是下不了地的。即使下了地,也不知道會不會落下殘疾,以後還能不能在三軍帳中聽他的號令?眼目下賀春乾最擔心的還不是昨晚上家裏的狗被勒死、蔬菜被割的事,而是害怕賀端陽咬住清賬不放。而對方的勢頭恐怕是不達目的,不會善罷甘休!要是那樣,也許他賀春乾在賀家灣村說一不二的日子就要結束了。不但如此,說不定還要到局子裏坐些日子,鬧得個身敗名裂。自己身敗名裂不要緊,如果拔出蘿卜帶出泥,伍書記豈有個脫得了幹係的。所以麵對對方的還擊,賀春乾明知是哪些人幹的,卻隻能以退為進,像烏龜一樣采取縮頭戰略,以避其對方鋒芒了!一想起這一點,賀春乾便感到十分窩囊,卻又毫無辦法!想十一年前賀端陽才跳出來和自己為敵的時候,他隻稍動了一下腦筋,便讓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被賀良毅弟兄打了一頓,然後灰溜溜地逃出了村。可現實而今,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形勢一下變得越來越不利於自己了!隻說昨天晚上麵對賀良毅被人打得喊爹叫娘時,賀良全、賀良才、賀良禮三弟兄卻沒有上前幫忙,說明他們現在心裏也有些害怕了。還有,原來不管是在什麼場合,哪個敢和他公開叫板?可昨天晚上,連一個打工的賀廣全竟敢當著那麼多人把他奚落了一頓。難道自己真要完蛋了?賀春乾想找人倒倒苦水,更希望能有人為他指點迷津,於是便晃晃悠悠來到了鄉上,想把心裏的話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伍書記好好說說。

賀家灣村支書賀春乾心裏不好受,卻沒想到他的頂頭上司伍書記此時也和他一樣,心裏同樣不好受。因前日中午,從賀家灣村開完會回來的謝瑛,一回到鄉上便來向他彙報了在賀家灣召開村民大會的情況。伍書記聽說賀家灣村民並不認同鄉上的清查結果,鬧著要自己清以後,心裏便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和賀春乾的擔心一模一樣,伍書記也十分害怕賀端陽一夥人扭倒清賬不放。伍書記雖然相信賀春乾不會在賬上留下什麼讓人抓得住的把柄,但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還是不放心呀!真要是拔出蘿卜帶出泥,伍書記頭上這頂烏紗帽還能被保得住嗎?一旦事情敗露,雖說賀春乾會比自己更倒黴,但他不過是一個小小村官,不倒時是一個農民,倒了也是一個農民,哪個也不能開除他當農民!可他伍書記不一樣,不倒時是一個官,倒了時便是一個人人痛恨的腐敗分子,賀春乾哪能和自己相提並論?到這時,伍書記才驀然明白自己低估了賀端陽這些農民的智慧和能力!這時候伍書記才深感後悔,覺得造成今天自己被動局麵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這換屆選舉產生的!當初要不是想選一個聽話的村級領導班子上來,好完成上麵交給的任務,自己便不會這樣處心積慮地去答應賀春乾的要求,把賀國藩選上來當村主任了!如果不是鄉上和賀春乾死保賀國藩,而是答應讓賀端陽他們民主選舉,選著哪個便是哪個,不但不會出現像現在這樣自己和賀家灣村民間的官民矛盾越來越緊張,鄉黨委和鄉政府成為賀家灣村大房和小房之間爭鬥的“替罪羊”的局麵,而且他伍書記還會落得一個發揚民主的好書記的名聲!伍書記想到這裏,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感歎,心裏道:“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

這兩天晚上,伍書記又沒有睡好覺,做了一連串的噩夢,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本來伍書記的身體是極好的,他總結出了自己身體有“五快”:一是吃得快,二是屙得快,三是睡得快,四是說得快,五是走得快!可自從這村委會換屆選舉一啟動,尤其是一想到賀家灣的班子,他便無論如何也不能“睡得快”了。因為昨晚上沒有睡好,今早上起來頭腦還是昏昏沉沉的,身體也十分怠倦。上午他便哪兒也沒有去,隻坐在高靠背轉椅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又繼續分析和思考著賀家灣目前的局麵,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思考了一陣,沒有什麼結果,目光便落到了辦公桌上一大堆中央、省、市、縣有關村委會選舉的文件上來。每個文件都把“民主”二字強調得特別嚴厲,不但說明了中央、省、市、縣對選舉工作的重視,而且從中透露的信息已經是今非昔比。如果不好好按照中央、省、市、縣的文件去做,恐怕是不行的了!這是他的第一個考慮。然後,伍書記又想到全國上下,都在熱火朝天地搞村民民主選舉,推進社會主義民主建設,自己這個鄉不說做得最好,但也絕對不能做得最差!否則讓上級知道了,被作為一個反麵典型來批評,那也沒法交代。這是他的第二個考慮。最後一點也最重要,就是賀家灣村出了賀端陽這樣一個不安定分子,雖說目前還沒有鬧出大亂子,但從最近幾次交鋒來看,這個人的能力不可小覷!何況他背後還有一個賀世普,又還有一群賀家灣小房的人和他穿連襠褲!如果真把他給逼急了,他到上麵一告狀,或向媒體一舉報,不論哪方麵自己都會吃不了兜著走……一想到這些,伍書記就在椅子上連連打了兩個寒戰。喝了幾口熱茶方才又讓自己鎮靜了下來。想著想著忽然又笑了一下,心裏道:“幸好還沒正式選舉,我應該馬上抽身才是!”這樣一想,頭腦裏就慢慢浮出了一個主意來,伍書記不禁又有些高興起來了。

正打算繼續往下思考,忽聽得辦公室的門輕輕響了兩下,像是信心不足一般。伍書記對門外說了一聲:“是哪個,進來嘛!”話音一落,便聽得那門把手咯噠一聲響,接著門吱呀一聲便開了。伍書記抬眼看去,見是賀春乾,一張小臉兒發青,眼泡腫腫的,全沒了往日的精神。在門口站了片刻,方才蔫頭耷腦地走了進來,在伍書記對麵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伍書記一看賀春乾這副霜打蔫的神情,便知賀家灣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事,心情不由得又有點緊張了起來,方把身子坐直了,看著賀春乾道:“看你這副樣子,像幾天沒吃過飯似的,怎麼了?”賀春乾見伍書記問,忽然覺得十分委屈,竟像小孩子似的鼻子一抽,心裏發起酸來,便把昨天晚上自己家裏發生的事,對伍書記詳細述說了一遍。

伍書記聽後,頓時柳眉倒豎,雙眼圓睜,黑了臉道:“這還了得!”說完又對賀春乾道:“是哪些幹的,你心裏有數沒有?”賀春乾道:“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除了賀端陽這夥人,還會有哪個敢來做這事?”伍書記突然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憤怒地道:“好哇,我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他們,他們竟然自己跳出來了!好,我馬上就跟派出所打電話,看他們還能囂張多久?”說罷真要去打電話。賀春乾一見急忙攔住了伍書記,道:“伍書記,這個事情,我看還是別跟派出所打電話為好……”伍書記沒等賀春乾說完,奇怪地問道:“為什麼?”賀春乾遲疑了半天,方才把賀端陽家裏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及賀良毅昨天晚上挨打的事給伍書記講了。伍書記一見賀春乾目光畏畏縮縮的樣子,心裏一下明白了,更把一張臉氣得鐵青,咬著腮幫對賀春乾恨鐵不成鋼地罵道:“蠢貨,一幫蠢貨,怪不得你不敢報警,原來是你們先去惹別個,把別個冒犯了,別個才跟你針鋒相對的!”說完又盯著賀春乾問:“你們是哪個出的這個背時主意?是你還是賀國藩,啊?”賀春乾目光躲閃著,支吾了半天才推卸責任地道:“我也不知道,就看賀國藩知不知道了!”

伍書記一看賀春乾的神情,便知道發生在賀端陽家裏的事,賀春乾一定脫不了幹係。可此時不是生賀春乾氣的時候,想了一想便想起剛才自己的主意來,於是就憤憤地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看來這個賀國藩實在是不能再用了!”賀春乾突然吃驚地抬起了頭,看著伍書記道:“伍書記,你說什麼?”伍書記道:“你覺得這個人還能再用嗎?上回縣政協姓燕的來視察的時候,他也說一句傻兮兮的話,這回又整出這樣的事來!像這號的人別說當幹部,就是當村民都嫌土氣了!況且賀家灣出的這些事都是為他而起。讓他繼續當下去,賀家灣更不會平靜,你的日子也會更不好過!”賀春乾一聽伍書記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可事到如今不讓賀國藩繼續當,他們也會完蛋得更快!於是便對伍書記道:“伍書記,你說得有道理!說實話,我也知道賀國藩能力不是很強,和他搭班子,什麼事都要從我心頭過!我也巴不得找一個比他能力強的人來當。可是找哪一個?如果他不當,賀端陽肯定要上來。你是知道的,這個人和我們鬥了這樣多年,這回又鬧著查村裏的賬,巴不得一下把我們踩到腳底下!如果讓他當村主任,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就是在放虎歸山,引狼入室!如果這樣,我寧肯不當這個支部書記,也絕不和他一起共事……”

伍書記沒等賀春乾繼續往下說,便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太多慮了!我難道還不知道用賀端陽,等於是我們自己尋個虱子在頭上咬?難道不曉得這個人腦殼上像魏延一樣長著反骨?可是你看一看這樣大一堆關於村委會換屆選舉的文件,對選舉程序規定得越來越嚴格和具體了!如果我們還像原來那樣把選舉隻當個擺設,肯定會激起更多人的反對!結果呢,有可能我們想保的人沒有保住,還會落一個壓製民主的壞名聲!既然這樣,倒不如按上級的要求放手讓群眾去選……”賀春乾聽到這裏,也同樣沒等伍書記話完,便馬上憂心忡忡地打斷伍書記的話,道:“讓群眾放手去選,賀端陽肯定就會被選上來,這還有什麼說的?”

伍書記突然衝賀春乾搖了搖手,道:“你別這樣著急,聽我把話說完!我的意思是民主要堅持,但賀端陽又不能被選上來,你明白嗎?”賀春乾急忙搖著頭道:“又要堅持民主,又不能把賀端陽選上來,這恐怕很難!”伍書記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問你,你們賀家灣除了賀端陽難道就再沒人比賀端陽人際關係還好,又有能力當村主任的人了?”賀春乾看著伍書記道:“你說的是哪個?”伍書記道:“你難道忘了?上次選舉賀勁鬆沒有報名參加競選,票數都超過了賀國藩!”賀春乾一聽,急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道:“哎呀,你不說我倒是忘記了還有一個賀勁鬆!上回要不是保賀國藩,村主任就肯定是他了!為這事他對我、對你,心裏恐怕還有些意見,隻不過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不拿出來說罷了!”

伍書記道:“這就對了!我的意思就是讓他出來代替賀國藩。一則現在你們賀家灣,主要是小房的人不安逸你們大房的人,把村裏主要幹部都做完了。賀勁鬆是小房人,讓他做了村主任,小房的人心裏便會平衡。這樣一來,我想小房的人便不會對你、對我那麼步步緊逼了!隻要不步步緊逼,過些時候,清賬的呼聲也可能慢慢平息下來了!”說完又看著賀春乾問:“你看呢?”賀春乾道:“道理是這樣,就是賀國藩那裏就這樣讓人家下了,要是他不服氣把一些事嚷出來,恐怕也不好收場!”伍書記道:“再不好收場,也比讓賀端陽上來強,是不是這樣?”賀春乾急忙道:“那當然!最起碼賀勁鬆還可以算我們自己人!”伍書記道:“這就對了!賀國藩那裏我們可以做些工作,或者給他一些補償,或者在他退下來後再給他一個閑職當,我想他也知道事大事小,不得隨便亂說的!但如果是賀端陽當了村主任,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後果的!”賀春乾道:“後果我剛才都說了為,怎麼會不知道?”伍書記道:“既然知道,我們響鼓就不用重錘!我之所以想讓賀勁鬆出來當這個村委會主任,其目的就是想讓賀家灣村的權力結構能維持目前這種狀況,不至於落到賀端陽手裏!”

賀春乾聽到這裏有些高興起來,便笑著道:“我明白了,伍書記,你這一著確實很高!真像古人說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剛才我來的時候,心裏還以為這回真的要倒台了,沒想到經你一說,心裏一下又敞亮了!你這一招可以稱得上四兩撥千斤!既緩和了賀家灣大房和小房的矛盾,又保證了村主任沒落到外人手裏!賀勁鬆雖然不是大房的人,但現在他和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不怕他不聽話!並且讓賀勁鬆出來參加競選,群眾基礎又好,賀端陽肯定爭不過他,也省了我們許多心!”伍書記道:“不光如此,我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賀勁鬆做了村主任,賀端陽一夥人肯定心裏不平衡,又會成為賀勁鬆的對頭。我就要讓他們去窩裏鬥,等到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得利的難道不是你們嗎?”賀春乾興奮地道:“到底是領導,看得比我們遠!”伍書記道:“這隻是我的想法,還不知道賀勁鬆願不願意出來做這個村主任呢!”賀春乾道:“他有什麼不願意的?上次我就看出來了,雖然平時工作他不愛得罪人,看起來也老老實實、忠忠厚厚的,可心裏還是想當主要領導的!話又說回來,人隻要有了機會,哪個不想當人上人?不說別的,麵子上也要好看得多嘛!現在組織上把村主任的官帽子主動給他戴,他正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