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畢,鄭全福忽地背著手,走進了老革命鄭鋒的屋子。鄭鋒這時已八十多歲了。改革開放後,上級給他落實了政策,享受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的待遇,每月能領到三千多元的離休工資。此時衣食無憂,把身體保養得也很好。除了行走需要拐杖支撐外,眼不花、耳不聾,頭腦思維也很清晰。說話也仍如年輕時那樣一個大嗓門,好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活得滋滋潤潤的,萬事無須擔憂。鄭全福走進來,喊了一聲“大公”,便把賀春乾要他出來競選村主任的事跟他說了一遍。鄭鋒一聽,便像吵架似的說了起來:“奶奶的,當!為什麼不當?要是毛主席在世,你早就當村上主要幹部了!奶奶的,都是現在這些王八蛋鬧的搞什麼選舉?”鄭全福明白老頭子又要開始罵人了,便急忙逗他道:“大公,你老人家不要亂說,選舉是為了發揚民主呢!”鄭鋒道:“的個民主!毛主席那時在世,看見哪個年輕人能幹就讓哪個當幹部!現在是哪個房裏的人多,哪個才當得到幹部!你以為我老糊塗了?看不明白了?賀家灣選了這樣幾屆,哪一屆有我們這些小姓的分?都是他們大姓在村裏把位子占了!奶奶的,共產黨打天下的時候,隻要擁護革命什麼人都要!現在坐天下了,奶奶的,就隻給大姓人的機會了!要是毛主席在,哪個龜孫子敢這樣幹?”鄭全福一聽鄭鋒這話,沒想到老頭和自己想的竟然完全一致,不由得也感歎地說:“你說得有道理,大公!所以這選舉看起來很平等,隻要滿了十八歲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可實際上這種平等似乎隻有大姓宗族的人才有,對我們這些小姓的人非常難得!所以這回我就去試一下,你老人家可要支持我!”鄭鋒立即道:“支持!我馬上就出去跟鄭家塝的人打聲招呼,號召大家都投你的票!哪個不投你的票,看我不敲斷他的大腿!奶奶的,難道我們小姓就沒有當村主任的人了?”說著果然拄起拐杖出去了。沒一時,鄭家塝上便到處都響起了鄭鋒那像是放炮的聲音,道:“大家聽著,我們鄭全福要競選村主任了,你們都要投他一票啊!”鄭全福一聽立即信心大增。中午女人從地裏回來時,又把賀春乾動員的事給女人鄒淑華說了。女人聽了也是十分高興。當天下午,鄒淑華便在鄭家塝逢人就對人說:“我家全福要競選村主任了,你們要投他一票喲!不然我全福多沒麵子?全福莫得麵子,還不是我們鄭家塝大家都沒麵子,你們說是不是?”說也奇怪,那鄭家塝的雜姓人竟和鄭全福一樣,被邊緣化久了,如今一聽鄭全福要參加村主任競選,一時竟表現得非常團結,聽了鄭鋒和鄒淑華的話,都紛紛發起毒誓來,道:“放心,哪個不投全福的票,都死兒絕女!”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
四
第二天,賀端陽便知道了鄭全福也要參加村主任競選的消息,這時離選舉日隻有兩天時間了。端陽聽說這個情況後著急起來,急忙又把他競選班子的智囊團召來緊急商量。興成聽了端陽通報的情況,便說:“怪不得,我剛才來的時候,在路上碰到鄭龍飛,我跟他說:老表,投票時投端陽一票喲!他一聽,說:老表喂,不是我不給你麵子,要不是我們全福也要參加競選,我一定把票投給端陽!我還以為他說起耍的呢,沒想到硬還是真的!”端陽道:“一直沒有聽說過鄭全福要參加村主任的競選,現在才冒出來,這一定又是賀春乾搗的鬼!這一手是很毒辣的!因為選舉法規定,年滿十八歲的公民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我們也沒有理由不讓人家參加!”賀毅道:“鄭全福也不是不知道,他參加競選肯定選不上,最多給別人做個墊背,何苦要來湊這個熱鬧呢?”端陽道:“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肯定是賀春乾跟他灌了什麼迷魂湯,把他說動了!”說完,端陽又著急地說:“如果鄭全福出來參加競選,我們至少要失去一百多張選票,現在該怎麼辦?”
興成和賀毅一時也沒開腔,像是陷入了沉思的樣子。過了一陣,賀毅方才說道:“我去跟鄭全福做點工作,動員他不要來參加競選!反正參加也是選不上的,割卵子敬神,人得罪了,神也玷汙了,何必呢!”賀興成也道:“就是,難道鄭全福這點都看不明白?”端陽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才慢慢地說道:“沒用了!我得到的消息,一是鄭全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來參加競選不可的;二是鄭家塝人這回又非常團結,發誓賭咒都要投鄭全福的票!所以現在不管去做鄭全福本人的工作,還是鄭家塝人的工作,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興成一聽這話著起急來,道:“那怎麼辦?我們難道又是白忙一場?”
端陽想了一想,方才說道:“眼前,我們隻有好好想一想,看大房裏還有哪些人我們可以做些工作,把他們拉過來!”興成道:“大房的人能做工作的,我們都去做了,隻有和賀國藩、賀春乾房份近的人沒有去做工作!話說回來,別個是親房,我們去做也是白做!”端陽道:“那不見得!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別說是房支,就是過去的血緣、親緣關係,也沒有原來那麼牢固了!現在交朋友,講的是友情、利益,還有合作關係和說得來,是不是?要不然為什麼現在有一句話,叫作弟兄不如朋友?”賀毅聽了端陽的話,也道:“端陽這話有道理,大房的人雖多,卻也不是鐵板一塊的,正如我們小房也會有人跟大房跑。管它行不行,我們都大起膽子去拉,拉得過來就拉,實在拉不過來,叫他們投鄭全福的票都行!到時候要過不了半,大家都過不了半,看上頭又怎麼說?”端陽道:“我也是這樣一個主意,要拆台就互相拆台!”說完又看著興成道:“興成哥你經常在灣裏幫人用機器收麥打穀、耕田犁地、抽水澆田,你想一想大房裏還有哪些人你幫過他們忙的,還可以去做些工作?”
賀興成果然就皺起眉頭,認真地去想。想了半天,突然高興起來,大聲道:“下灣的賀興民每年都是用我的機器撻穀子的,我又去給他抽過水,他老婆也姓李,有一回還說要和李紅認姐妹!他屋裏加上兩個老家夥和兒子媳婦,有六張選票,要是能拉過來就好了!”端陽還沒答話,賀毅就急忙道:“既是這樣,怎麼又不去拉?”興成道:“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賀興民的娃兒曾經拜過賀春乾做幹老漢,就怕拉不過來!”賀毅道:“這是哪陳時八年的事了?現在他娃兒都到外頭打工去了,還管什麼幹老漢不幹老漢?你還是去拉一下,說不定就拉過來了!”興成一聽受到了鼓舞,便道:“那好,晚上我和李紅去走一趟,有結果我就來跟你們回信!”端陽也高興地道:“對,就這樣子!我們都反複想一想,看大房裏還有哪些人可以去?能去的不能漏掉一戶!拉得過來就拉,拉不過來就瓦解他們,讓他們投鄭全福的票!”說完又忽然看著興成問:“買到屋裏的煙還有沒有了?”賀興成道:“還有幾條!”端陽道:“要是沒有了,就到賀大龍店裏去拿,反正把賬記到我名下就是,我也是跟賀大龍交代了的!”賀興成道:“這個你不用操心!”端陽又道:“另外叫長軍、賀林他們分別到那些已經答應投我的票的人家再走一走,把事情敲定,別到時候又被別人把票拉走了!”興成、賀毅又答應了一聲,方才走了。
吃過晚飯,賀興成果然用報紙包了一條香煙,夾在胳肢窩裏,和李紅一起往賀興民家裏去了。走到賀興民的院子裏,一條黑狗突然從屋簷下竄出來,像是十分氣憤似的衝賀興成兩口子齜牙咧嘴地咆哮,嚇得李紅一下拉緊了興成的衣服,竄到了男人的身後。賀興成吼了一聲,黑狗卻並不懼怕,仍然是一忽兒前、一忽兒後、一忽兒左、一忽兒右地衝兩個人狂叫。賀興成急了,這才後悔出門時沒有帶一根打狗棍,這時想到地上尋一根竹篙之類的東西,卻又沒有。幸好這時賀興民的女人李國英開門探出了腦袋,十分警惕地問:“哪個?”李紅急忙答道:“是我們,姐姐!”那女人愣了半晌,方才聽出是李紅的聲音,便急忙喝住了黑狗,道:“哦,是李紅呀,你們快進屋來!”興成兩口兒這才進了屋。
進屋一看,賀興民也正好在屋裏。賀興民六十多歲,滿頭白發,臉皺得像核桃皮。他自己不認得幾個字,此時手裏卻拿著一根筷子寬的篾片,惡狠狠地強迫孫兒寫作業。那孫子十歲左右,卻是並不懼怕他,寫兩個字又到一邊玩去。賀興民舉起手裏的篾片朝孫子唬一下,嘴裏道一句:“你快不快點寫?”那孩子又低頭寫了一個字,然後又抬起頭來。看見賀興成和李紅進來了,幹脆不寫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似乎很奇怪似的。李紅一進門,便拉著李國英的手,一邊擺龍門陣去了。賀興民一見興成,也丟了手裏的篾片,衝興成笑著說道:“不好意思,沒有出來迎接你啊!”又道:“這個不聽話的東西,你不把他像打雷一樣經常吼到,他硬是不得聽呢!”興成道:“小娃兒,還沒懂事的,你也不能光像打雷一樣把他吼到,多哄他!”賀興民道:“怎麼哄他?我和他婆婆都不識字!唉,說起來有了後人享福,結果享他媽的尿壺!帶了虱子帶蟣子,淘神不盡!”端陽道:“自己的後人,有什麼法?”
說著,賀興成把胳肢窩裏的煙拿了出來,撕開報紙,然後遞到賀興民麵前,道:“興民哥,你抽煙!”賀興民道:“哎呀,我們弟弟兄兄,你去破費這個什麼?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就是!”興成道:“我們弟兄雖然不是一房下來的,卻也不是外人,加上李紅和國英嫂子又是一家,那我就直說了!這煙不是我給你老哥子的,是端陽給的!你也知道,還有兩天就要選舉了,你老哥子一方麵看端陽的麵子,一方麵也看兄弟的麵子,把家裏人的票都投給端陽!”賀興民道:“這有什麼難的?反正投賀國藩是投,投端陽也是投,我就聽你的……”話音未落,那孩子忽然冒出一句:“昨晚上賀國藩叔叔也給我爺爺拿的煙來……”孩子的話還沒完,賀興民忽然紅了臉,衝孩子吼了一句:“哪裏那麼多話?小孩子家知道什麼?還不快點寫字,硬要等到挨打呀?”那小孩這才不吭聲了。興成聽說昨晚上賀國藩來過,一下明白了,便笑道:“興民哥,隻要有人拿煙來,那是好事嘛!煙又不是其他什麼,別個都說煙酒不分家,哪家有事主人不買幾盒煙招待客人呢?你說是不是?”說完又不等賀興民回答,道:“不管賀國藩來沒來,這條煙你都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