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賀勁鬆一心想把參加村主任選舉的事,拖到選舉日即將到來的時候才去答複賀春乾,好給賀端陽們留出拉票的時間。隻是賀春乾豈是傻瓜?他不得到賀勁鬆的明確答複又豈肯罷休?因此第二日上午便來問賀勁鬆考慮得怎麼樣了?賀勁鬆見問,便拿話搪塞道:“哎呀,昨晚上喝多了點,回來倒頭便睡,一覺瞌睡睡到了大天亮,哪有時候來考慮喲?”賀春乾便道:“那你現在就想,想好了就當麵答複我!”賀勁鬆道:“書記老弟,你哪裏那麼性急?當不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起碼也得和你嫂子、侄兒們商量一下嘛!他們現在又不在這裏,我怎麼商量?如果我一個人答應了,他們不支持我,我工作起來這兒不對,那兒不對的,也是麻煩,你說是不是?”賀春乾不好說得什麼了,便隻好壓著火氣道:“那好吧,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你和他們商量,明天這個時候我來聽你回話嘛!”說完沉著臉走了。

第二天上午,賀春乾果然又去了。賀勁鬆又道:“哎呀,硬是對不起,昨天一連給你侄兒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打通……”賀春乾沒等賀勁鬆說完,便忍不住了,道:“你莫推三阻四的了!弟弟兄兄的不是外人,有話就明說,你就給我一句話,當還是不當?眼看著選舉馬上就到了,鄉上伍書記還等著我回話。你一會兒推這樣,一會兒又推那樣,我看你是不想給我們麵子!即使不給麵子,你也明說好了!”賀勁鬆被賀春乾逼到牆角了,想了一下,於是也便幹脆把話挑明了,道:“既然賀書記把話說到這個分了,那我也拜托你轉告伍書記一聲,我賀勁鬆感謝鄉黨委和你的信任,多謝你們的好意了!可我認真想了一下,我確實不適合做村主任!一是年齡大了,村裏這多能幹的年輕人,他們個個都比我強,又都有意願來做這個村主任,我何必去擋他們的道呢?二是我這個性格隻適合搞業務,哪適合做行政領導?到時候工作搞不好,既辜負了領導的希望,又對不起全村一千多村民!所以請村支部和鄉黨委還是另尋高明,我就不打算報名參選了!”

賀春乾一聽賀勁鬆不報名參選,心裏便涼了半截。因為隻要賀勁鬆不答應參加村主任選舉,伍書記的計劃便全落空了。如此一來,又如何是好?這樣想著,心裏的怒火便不由得騰騰地躥了上來,直衝頭頂,便衝賀勁鬆勃然大怒道:“那好,你既然連村主任都不願意當,那會計也不要當了!”賀勁鬆雖然平時看似溫順老實,卻是故意韜光養晦的,如今一聽賀春乾這話,便再也忍不住了,道:“不當村主任和當村會計有什麼關係?《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即使是正式候選人,還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參選,何況我連名也沒有報呢!總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吧?”賀春乾道:“這是組織的決定!”賀勁鬆道:“組織的決定總還要和個人意願結合吧?”賀春乾被問住了,過了半天才道:“不管你怎麼說,兩條路你去選,要麼就當村主任,要麼你就什麼都不要當了!”

賀勁鬆聽了賀春乾的話,也忽然沉下了臉,不甘示弱地道:“那好嘛,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打開窗子說亮話!雖然村裏的賬被鄉上拿走了,可我這腦殼裏還有一本賬,沒有哪個拿得走的!如果你們真要這樣做,也莫怪我一根眉毛拉下來就蓋住了臉!到時候大家都搞不成!”說完不等賀春乾插話,又道:“我怕什麼?我反正都是一個搞業務的,到時候看哪個挨得慘些!”賀春乾頓時就像是被霜打蔫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嘴上卻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賀勁鬆說的是真話,這也正是他敢於不給自己和伍書記麵子的原因——反正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去頂著,他怕什麼?到時候他可以一推六二五,說是領導讓他幹的,大不了把吃進去那點錢給吐出來就是了!可他和伍書記就不同了!想到這裏,賀春乾竟然有些害怕起來了,便馬上換上了一臉笑容,對賀勁鬆道:“你看你,跟你開個玩笑,你竟然裁縫的腦殼——當起針(真)來了!哪個就那麼輕易把你會計換了?別個要換我還不得答應呢!好了,話明氣散,人各有誌,我們是為你好,你既然不願意出來做村主任,那就算了!從今以後好好把自己的業務工作做好,我們弟弟兄兄的千萬不要傷了和氣!”說罷,賀春乾方才走了。

賀春乾離開賀勁鬆,心裏氣鼓鼓的,卻又沒有辦法。他沒想到賀勁鬆會這樣不給麵子。在賀春乾心裏,還以為賀勁鬆在為上一次選舉的事耿耿於懷,所以關鍵時候就不願意配合了。因為沒做通賀勁鬆的工作,他也不好去給伍書記彙報,隻好一個人坐在家裏冥思苦想,希望能想出一個辦法來扭轉賀家灣選舉的局麵。想了一夜,功夫不負有心人。諳熟《選舉法》的賀春乾終於明白自己並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手裏還有一張牌,如果打得好,還有贏的可能。這張牌就是像賀端陽第一次跳出來要競選村主任時那樣,分散選票。具體地說,就是再去動員一兩個小房或鄭家塝雜姓的人出來參加村主任競選,如當年動員賀興成出來參加競選一樣。動員出來的人選票自然沒法過半,誰也別想當選,卻可以把賀端陽的選票分散一些。這樣一來,賀端陽的選票自然而然也就過不了半數,因而可以把他拉下來。相反,隻要大房人胳膊肘不往外拐,賀國藩就完全可以當選。

賀春乾想到這裏又高興起來,便把賀國藩喊來,先和賀國藩說了自己的打算。賀國藩聽了卻說:“辦法好是好,可要是也分散了我的選票怎麼辦?”賀春乾說:“拉票的人多了,對你的選票當然會造成一定影響,可對賀端陽的影響肯定會更大!因為大房人的票,他們再怎麼拉也拉不走好多的!你們現在把每個大房人都要盯緊,千萬不要把他們手裏的選票丟了,然後才去做其他人的工作,做一個算一個!”賀國藩道:“那你打算動員小房哪個出來參加競選?”賀春乾道:“就是這個人我一直沒有想好。再去動員賀興成出來,他肯定不得信我們的話了!剩下一個人我看比較合適,就是賀榮,他是村民組長,如果他願意出來,起碼把他那個村民組的選票拉走沒有問題,隻是怕他不肯上我們的當!”賀國藩道:“不要去拉他,他肯定知道是拉他來墊背,弄不好我們羊肉沒吃到,還惹一身膻!”賀春乾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沒有下決心!要不隻有去拉鄭家塝的鄭全福出來,這個人好說話些!”賀國藩道:“鄭家塝和我們賀家灣本來就有很深的矛盾,鄭全福出來明擺著又是選不上的,這樣一來,會不會更加深矛盾,影響以後的工作?”賀春乾道:“你呀,讓你想問題的時候不想,不讓你想問題的時候卻又要鹹吃蘿卜淡操心!現在是什麼時候?眼下最急需解決的是保證你不被選下去!如果你連村主任這個位子都保不住,還談什麼將來?即使有將來也是別人的將來!”賀國藩聽了這話,才不說什麼了,隻道:“那好吧,我聽你的!”賀春乾道:“那好,我們就分頭去做!現在賀良毅也不能動彈了,你和賀通良、賀賢明,該拉票的就努力去拉!關係好的你不用去拉,他自然會投你的票。關係不好的你也不用去拉,因為你即使去拉,他也不一定會投你的票!現在把主要精力放到那些中間的人身上!必要時,該出點血時就出點血!出了多少血你記下來就是,等選上了,該村裏承擔的,村裏承擔了就是!”賀國藩聽了這話,說了一句:“我知道!”便馬上起身找賀通良和賀賢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賀春乾果然便趕到了鄭家塝,找到了鄭家塝村民組長鄭全福,說了一會兒閑話後,賀春乾便對鄭全福道:“全福呀,你也幹了這樣多年的村民小組長了,怎麼不出來競爭一下村主任?”鄭全福個子不高,長得粗壯敦實,平時說話都有些嬉皮笑臉的,給人一種不正經的感覺。此時便嘻嘻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譏諷地道:“賀支書怕是拿我開心喲?你還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姓是三等公民,怎麼當得成村主任?”賀春乾聽了這話,卻是認真地繼續道:“哪個說的小姓就不能當村主任?這是海選,充分發揚民主,不管大姓小姓,隻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參加競選嘛!”鄭全福還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道:“算了算了,話是這樣說,可我心裏明白,即使參加選也是個墊背的!再說,我這個人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命裏該吃屎,跑到天外頭,撿根幹蘿卜,一看還是屎!哪來的當官的命?賀支書你們以後多照顧一點我們‘少數民族’,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賀春乾明白鄭全福對他有意見,便道:“你別對我牢騷滿腹的,要怪隻能怪你想錯了!就說平常我哪點沒有照顧你?我是一番好心,想動員你出來參加村委會主任的競選。這是海選,鄉裏不確定候選人,村裏也不確定候選人,這是多好的機會!選不選得上是一碼事,重在參與嘛!即使選不上又有什麼要緊?權當檢驗一下村民對你的信任度和自己的人緣嘛,是不是?”說完,不給鄭全福說話的機會,又馬上接著說:“再說,群眾眼睛還是雪亮的嘛。他們是選村主任,又不是選族長,非得憑什麼輩分高、年紀大不可?選村主任,群眾主要還是看他能力強不強,辦事公不公,對不對?你做小組長這樣多年,鄭家塝小組什麼工作都走在前頭!說實話,一個雜姓組能把各項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沒點能力能行?辦事不公能行?”鄭全福聽了這話,心裏有些動搖了,便道:“道理倒是這樣,我們姓鄭的又不是沒在村裏做過領導!”可說完又馬上接著說:“不過那是毛澤東時代,做幹部的吼一聲,哪個群眾敢不聽?別說你是幾百人的大姓,就是幾千人、幾萬人的大姓又敢怎麼樣?可現在不行了,我們小姓怎麼爭得過你們大姓?算了,我不敢砂罐做枕頭——空想!知道該怎麼夾緊尾巴做人!”

賀春乾不相信說不動鄭全福,停了一會兒又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悲觀?你選都沒選,怎麼又知道就選不上呢?你要知道選不選得上,總要先來參加了選舉才知道結果喲,是不是?”說罷又對鄭全福問:“我問你,假如要是選上了呢?”鄭全福被賀春乾說得有些蠢蠢欲動了,便道:“即使選上了,你們大姓人會服從我的領導嗎?”賀春乾道:“服不服從,你隻有出來試了才知道!再說,鄭家塝除了你們鄭姓,還有姓王的、姓羅的、姓劉的、姓餘的,這麼多雜姓你都領導下來了,怎麼又不能領導姓賀的?”鄭全福有些自以為是起來,便又向賀春乾道:“要是選不起多丟人!”賀春乾道:“哎呀,我說你這個人,硬是有些像女人一樣婆婆媽媽的!這麼多人參加競選,沒有選上也沒見把人丟到哪裏去!我跟你說,即使選不上,不但不丟人,還是一件有麵子的事!”鄭全福道:“怎麼還有麵子?”賀春乾道:“有人投你的票,說明有人擁護你是不是?有人擁護總比沒人擁護強,不是就有麵子了嗎?”鄭全福有些心悅誠服了,便笑眯眯地道:“那倒是!”賀春乾見鄭全福有些心動了,便也馬上笑著道:“全福,你大膽地出來參加競選!選上了,你我兩個合作幾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選不上下一屆我安排你做支部委員!”鄭全福立即道:“我選不上,你真的要安排我做支部委員?”賀春乾道:“我賀春乾什麼時候說過假話?再說,憑你這些年的工作也早該做支部委員了!”鄭全福一聽賀春乾要安排他做支部委員,便道:“那好,管他選不選上,我就出來試一盤吧!”

賀春乾見鄭全福答應了,十分高興,便喜出望外地站起來拉住鄭全福的手搖晃著道:“好,鄭組長這才像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的樣子!”說完又叮囑道:“那就加緊做工作,馬上就到選舉日了,我也幫你做些工作!”鄭全福道:“你放心,好孬鄭家塝的票不得落到別人的手裏!”賀春乾道:“如果是這樣,說明鄭家塝的人全都擁護你,我就先祝賀你了!”說完這話,賀春乾便急忙離開了鄭全福,去鄉上向伍書記彙報了。伍書記一聽賀勁鬆不願出來參加村主任的選舉,心裏雖然有氣,也沒有辦法。見賀春乾動員了鄭全福出來參加選舉,雖然鄭全福不能和賀勁鬆相比,但聽說可以拉走鄭家塝將近兩百張的選票,如此一來,即使小房的人全投賀端陽的票,也不會過半,伍書記又一下高興了。真是這樣,那賀家灣的班子終於又可以保持不動,他也便少了許多擔憂。想到這裏,便又對賀春乾說了一通“不可大意、小心謹慎”的話,算是默認了賀春乾的這套方案。賀春乾見伍書記同意了自己的做法,也是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便可以保住賀國藩村主任的位子了。保住了賀國藩的位子,一是自己良心上不至於感到特別虧欠了胡琴,二是又可以繼續贏得美人的歡心和恩愛,豈不是好事?於是便覺得如果這步棋實現了,倒比動員賀勁鬆出來做村主任要強許多!

卻說鄭全福在賀春乾走後,突然發出了一陣爽朗的大笑。鄭全福為何發笑?原來,鄭全福雖然不姓賀,但身為賀家灣村一個村民,這些年來又何嚐不了解賀家灣村政舞台上的明爭暗鬥?尤其是從十多年前,賀家灣小房殺出賀端陽這匹黑馬以後,村裏這幾次換屆選舉,上演的那些有聲有色的戲劇實在太精彩了。作為一個村民組長,他更了解賀春乾的專橫和狡猾。因此,當賀春乾剛剛開口動員他出來參加村主任競選的時候,他就一眼看穿了賀春乾的用心,無非是想利用他來拉走賀端陽的一部分選票,讓賀端陽無法達到目的。如果說他鄭全福沒有一點兒當村主任的野心那也是假的。假如還像以前那樣村幹部由上級任命,那麼,他鄭全福一定要去努力爭取!他也完全相信自己有那個能力!正如賀春乾所說的,在村民小組長這個位子上他已經幹了十多年,能把一個雜姓村民小組領導得巴巴適適,各項工作都走在全村的前頭,這本身就證明了他的能力!因此,他為什麼不能做好全村的工作?可是,鄭全福又十分清楚,自從《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以來,像賀家灣這樣大姓、小姓雜居的村,小姓裏的人想憑借才華出眾成為村裏主要幹部,幾乎沒那個可能了。除非出現特別特殊的情況,比如和上級有著特別重要的關係,或者因為形勢的特別需要,他們大姓因為派性鬥爭實在擱不平的情況下,還有幾分可能。可是現實而今,他鄭全福既和上級沒有特別關係,而賀家灣大房和小房的鬥爭又沒有到達你死我活、無法調節的地步,加之鄉上又明顯在支持賀春乾一派,因而他鄭全福又怎麼可能成為賀家灣村的村主任?正因為鄭全福一直沒有想過要去做什麼村主任,所以當賀春乾最初跟他說的時候,他不但顯得十分冷淡,而且也一下看出了賀春乾心裏的小九九!鄭全福對賀端陽本來就懷有幾分同情心的,因而更不願意去上賀春乾這個當!他心裏想:要是自己參加競選,不但選不上,肯定又會得罪賀端陽他們一夥人。如果賀端陽真扳倒了賀國藩,那他以後會怎麼看自己?還不說自己是個羼頭包包?這樣一想,心裏就說:“算了,他們狗咬狗,自己摻和進去做什麼?現在是經濟社會,有那份瞎摻和的心,還不如把自己家庭搞好一些才是最重要的!”可過了一會兒,自己的想法馬上又被一種報複的思想替代了!或者是因為長期生活在大姓陰影下的緣故,或者是急需擺脫心裏不平衡狀態,鄭全福忽地幸災樂禍起來,馬上在心裏又道:“管他媽的,我顧那麼多做什麼?不管是賀國藩當村主任,還是賀端陽當村主任,不都是他們大姓在當嗎?跟我們小姓有什麼關係?既然沒有關係,我還為哪個著想做呀?”這樣一想,一種惡作劇的念頭突然在那鄭全福腦海中湧現了出來。於是在心裏便做出了決定:“參加競選就參加競選,鄭家塝好歹有一百四五十張選票,我把這些選票拉過來,你賀端陽還當個!到時候我再對他賀端陽說一聲是賀春乾叫我參加競選的,讓你們繼續狗咬狗去吧!你們咬得越凶,我才越看笑話呢!”後來又聽賀春乾說即使選不上,也要給他個支部委員做!這下就更堅定了鄭全福的信心,心裏又道:“龜兒子,這更有好戲看了!倒不是我看重那個支部委員的位子,你要把我補進去,就得把現在的支委給拉一個下來!不管你拉哪一個下來,對你都會有意見!到時候你兌現不兌現,都會落得不好看!就讓你不好看去吧!”而且鄭全福又是一個要麵子的人,他對賀春乾那兩句“有人投你的票,說明有人擁護你,總比沒人擁護你強”的話,覺得十分有理。想自己在鄭家塝幹了這麼多年小組長,鄭家塝還有賀家灣其他村民對他究竟是個什麼印象,他倒真想看看!並且他想象著在唱票時,唱票員用高亢的聲音唱那麼幾十次、一百次“鄭全福”的名字,他那臉上不是確實有光了嗎?如此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因此鄭全福便真的下了決心,打算去試一試了。賀春乾一走,鄭全福想起這些便感到好笑,因而便連發出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他是在笑天、笑地,也笑包括自己在內的世上的可笑之人和一切可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