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春天是晚的,似乎那漫長的冬天有著巨大的慣性,使得春風姍姍來遲。事實上如果你按照二十四節氣來對照新疆,尤其是北疆的話就會發現,至少,新疆的氣候要晚於內地大部分地區約半個月。
當內地已經是早春二月、春江水暖的時候,新疆的大部分地區還是白雪皚皚、殘冬凜冽。我之所以說“大部分地區”,是因為,廣袤而多樣的新疆大地上總有出人意料的地方,當大部分地區還在被冬雪覆蓋的時候,吐魯番盆地的春天卻會率先來臨。
當吐魯番盆地的杏花繽紛綻放,溫潤的伊犁河穀也開始悄然萌動。從某種意義上說,吐魯番杏花的綻放就是新疆在一個季節輪回中複蘇的標誌,標誌著又一個爛漫絢麗、蒼茫斑斕輪回的開始。
新疆每年開春的第一抹亮色,便是吐魯番盆地盛開的杏花。
那些遍布於田間、院落乃至路旁的杏樹滿目繽紛,點綴著一座座維吾爾風情濃鬱的院落和看起來頗有些奇特的晾房,構成了一幅幅特色鮮明的場景,或者說,彌散出吐魯番獨一無二的韻律。
吐魯番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幹旱與濕潤、荒涼與蓬勃並存的地方,那裏的主題是燃燒的紅色、蒼茫的黃色和濃密的綠色。吐魯番的綠色在幹旱與酷熱中,低調地藏在每一條紅色與黃色的溝穀裏,怡然自得。你上一眼看到的還是寸草不生的焦灼,仿佛身處荒涼的火星表麵,下一眼就是綠蔭密布、流水潺潺的田園,轉瞬便進入了世外桃源。
而每年3月以杏花為首的眾芳綻放,使吐魯番的色彩不再局限於那些大塊的紅、黃和延綿的綠色。繽紛的杏花在春日的陽光下伸展,嬌豔而明快,成為這些大塊色彩上清亮的音符。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印記中,杏花,總是連接著江南煙雨,連接著亭台樓榭,連接著漢文化的田園牧歌和那些丹青淡墨、淺唱低吟,似乎沒有人能將杏花與熱烈奔放的吐魯番,與廣袤雄渾的新疆相連接。杏花這一符號讓人想到的,是淒風冷雨中搖曳的杏花村,是重疊高低滿小園的傷春感懷,是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憐惜與委婉。
然而事實上,作為瓜果之鄉的新疆,杏,卻是栽培麵積最大的水果,隻是當人們吃著那些甘美的杏子時,大都不會想起這些杏子的前身是那些繽紛如雪的杏花。
傳統符號中的杏花與吐魯番的杏花比起來,太過柔弱、太過娟秀,甚至顯得太過矯情。吐魯番的杏花就和那裏的大地一樣,一如既往的熱烈、明快而昂揚,不會在乎那些百轉千回的惆悵與疏影搖曳的感傷。
我第一次看到吐魯番杏花的怒放是在亞爾鄉—現在已改為亞爾鎮—那次我們紮營在一個村莊裏,每年杏花季節,吐魯番都是來賞花的隊伍熙熙攘攘,而我們紮營的村莊也不例外。“亞爾”在維吾爾語中是斷崖、懸崖的意思,其實就是崖的意思,我始終懷疑維吾爾語中的“亞爾”就是借用了漢語的“崖”。
亞爾鄉對很多人來說可能並不熟悉,但是要說起交河故城來很多人則多少會知道一些,其實亞爾鄉的“崖”,就是指的交河故城,亞爾鄉就在交河故城的懸崖,或者說土塬之下,我們的營地,就紮在交河故城下那盛開著杏花的溝壑裏。
亞爾鄉的杏花開在鄉間的院落田野之間,白日裏,高聳的土塬與剛剛泛青的田地成為了這些杏花的背景,蜜蜂毫無顧忌地在枝頭四處飛舞,使得那些杏花盡情顯示出生命的蓬勃與歡暢。入夜後的杏花則靜謐而悠然,似乎連顏色也淡雅了起來。我認為,即使是一樹杏花,也應該和人類一樣,會在夜晚裏悄悄睡去。
在這樣一個滿目杏花的夜晚,很輕易地,便會讓人產生時空的錯亂。一麵是厚重滄桑的唐代城垣,高懸在我們的上方;一麵又是掛滿枝頭的杏花,繽紛圍繞。月夜之下的交河故城,影影綽綽中很難分清那些依然聳立的身影是早已沉寂的斷壁殘垣,還是仍在守衛疆土的巍峨城郭。
兩千年前,杏花就在這片土地上綻放著,默默注視著漢唐的金戈鐵馬、青燈古佛、駝隊商旅。兩千年後的今天,杏花依然在這片土地上綻放,隻是故城早已傾頹,而連綿作響的駝鈴與將士那塞下激越的吟唱也早已隨風湮滅於滾滾黃沙。
吐魯番的杏花,守候著多少時空的秘密?
後來幾乎每年都會去吐魯番看杏花,在吐魯番的很多溝裏轉,既看過那些點綴在田園、阡陌之間的杏花,也看過如托克遜夏鄉那樣鋪滿大地的杏林。漸漸地我發覺,吐魯番杏花的魅力其實就是因為它在吐魯番。或者說,這正是吐魯番杏花不同尋常的秘密。
杏花很多地方都有,從江南到塞北,從高原到盆地,都一樣開得嬌豔欲滴,各具風姿。即使是在新疆,無論是溫潤壯麗的伊犁河穀,還是蒼茫雄踞的帕米爾高原,抑或悠遠醇厚的塔裏木盆地,都有著繁花似雪的杏花爭相怒放。但吐魯番的杏花正因為盛開在那些特色鮮明的吐魯番村落中,盛開在那些積澱了滄桑人文與曆史的空間裏,盛開在那既炎熱幹旱又綠意盎然、反差尖銳的土地上,才愈發顯得迷人。這使得吐魯番的杏花具有了獨特的氣質,濃鬱而空靈。
正因為這樣,所以每年我們跑到吐魯番去拍杏花,最終都會拍回來一堆和杏花毫不沾邊的東西,比如簡樸而原始的鄉間寺廟、錯落密布的葡萄幹晾房,還有難以分清民族的嬉戲兒童。
有一年在大名鼎鼎的葡萄溝,我們拍著拍著索性放棄了拍攝杏花,而專注於拍攝一扇一扇的院門。
吐魯番地區民居的門和別處不同的是上麵畫滿了圖案,五彩斑斕,據說沒有一扇門上的圖案是相同的。當地有專門的藝人從事這一職業,在吐魯番的鄉間,自家的門上沒有圖案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那次去拍攝杏花的我們收獲最大的不是拍了多少杏花,而是拍了一大堆圖案各異的吐魯番彩門。
我覺得應該也隻有吐魯番的杏花才配得上那些色彩濃鬱、別具風情的彩門,那些彩門和杏花在相互映襯下,成為了一道絕無僅有的風景。
和明媚的杏花與濃鬱的風情相映襯的,還有吐魯番那些善良的笑容、質樸的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