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一(1 / 3)

隨著199師攻城尖刀連從小北門這廂炸開的城牆豁子爬上城頭,城南城東都已攻城得手。紅旗招搖,軍號呼應。隻有閻錫山的督軍府內梅山那兒還有些稀落槍聲。

當其時也,六子到底也說不清自己的當下感觸:這算是打進了別人的院子呢,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幾十年來,他反複追憶確實無疑的,當時隻是有過這樣一種輕鬆的感覺或舒闊的心境——攻下太原幾天後,地下黨員的身份公開了,他從區黨委登記填表過後出來,在大門外的台階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噫籲哦!這回可再不用怕坐禁閉了!

彼時彼地,這感覺絕對是真實的,固然六子後來並不曾少坐禁閉。“文化大革命”中他早沒了黨籍,卻因為先前做過地下工作,被打成大叛徒,牛棚學習班關了幾回。而早在共產黨進城不久,六子被開除黨籍時,先是住黨校,接著坐的就是禁閉。

再不用怕坐禁閉,恰恰還是坐了禁閉,六子心裏笑自家少見識。對於上級把自家開除黨籍,覺得果然該當。黨校大禮堂,是老孟給做的報告。到底是老上級老革命,講的真個有道理。

老孟長臉衝著台下,笑微微的,臉色也不那麼黑鐵。先把一隻手展平了,朝下壓,壓到講桌底頭:

“以前,我們的黨水平低,又在用人之際,他們還算勉強夠格,就把他們吸收進來啦!”

講了半句,老孟又把那隻手平平地升起來,升過桌麵一尺二尺三尺,老孟離了椅子站起,那隻手就高出桌麵四尺五尺六尺。六子覺得自己矮下去,凹下去,差不多要陷下去了,老孟才講了下半句:

“現在,我們的黨水平提高啦!打下江山,執掌天下啦!你們的水平還是那麼一點兒,不夠格的啦!”

一句話,完完整整,實實在在,六子聽得心服口服。怪不得老孟在台上作報告,咱和眾人在台下鴉雀無聲聽報告。張嶽飛他們說起老孟,一口一個“首長”,人家水平在那兒擱著哩嘛!

直到聽報告這陣兒,六子才算認識了老孟。覺得這人夠意思,值得交往一回。好比朋友遇了事,有急難之處,要你幫忙,就直話直說;事情過去了,用不著你了,也明來明去,交代清爽。再說,咱那時水平也真夠低,張嶽飛做工作發展自己入黨,自己猶猶豫豫,怕跟上共產黨掉腦袋。老孟講的半點也不差嘛!何況,咱還有過失職。因為害怕活埋槍斃,就逃離了太原,沒堅持到英勇犧牲。組織上定你一個“臨陣脫逃”你也沒說的。隻定個“失職”,實在是老孟高抬了貴手。不知感激,還覺得那兩個字刺耳。自己早先憑苦水吃飯,日後還憑苦水吃飯就是。被開除出來正合適。要不,按咱的水平說不定捅下別的漏子。好在,除了失職,自己總算給組織上做了些工作。按江湖規矩、朋友交往,也對得起張嶽飛他們幾個。再者,自個兒擔驚受怕被捕受刑,好歹不曾丟了性命。

當老孟把那隻懸在空中的手掌落回桌麵上時,六子心中也擺得平平的了。

再看老孟,和顏悅色的,竟不再覺得臉長。掃視主席台邊兒上的張嶽飛,那小子竟臉子苦苦的,緊縮如一隻茶缸蓋兒。偶或對了視線,就惶惶地避開,不尷不尬的。犯不著嘛!

六子加入地下組織,在1944年底。介紹人正是張嶽飛。

張嶽飛原來不叫張嶽飛。和六子一個村的,山字輩,大名中山,小名喚個五妹子。五妹子家境也還富庶,隻是他媽上頭連著生了四個閨女。有了他,為長壽,專意叫個五妹子,後腦勺那兒還留個小辮子。五妹子和六子年歲相當,一個是家裏嬌慣,誰也管不了,一個是家貧弟兄多,爹媽不來管。兩個家夥爬崖上壁,掏雀捉蛇,什麼邪門玩什麼。村人點著後腦勺議論:

“五妹子,六小子,那是一對兒賴籽子!”

都上了口號了。

日本人打進山西,村上成立“青抗先”“婦救會”什麼的,怕他倆搗蛋禍害,也不肯吸收他們。兩個小後生十六七歲,私下商量了,到區上報名參加抗日遊擊隊。五妹子反正是不愛種地,隻想著到遊擊隊裏玩兒打仗;六子卻是因為家裏長年吃糠,相中了遊擊隊裏的小米幹飯。老百姓古來傳言“好兒不當兵”,當爹媽的怕不過槍子兒不長眼。兩家的爹跑到區上又哭又鬧,就差上吊啦!

結果,五妹子本來誰也管不了,他爹越鬧他越執拗。紅布包個笤帚疙瘩別在腰裏冒充手槍盒子炮,“叭叭”地拍了嚇唬他爹:

“再來扯後腿破壞抗日,給你吃顆‘洋黑棗’兒!”

——洋黑棗兒,那是當年的新潮詞彙,說的就是子彈啦。

六子畢竟家貧,知道爹的心思:

虎彪彪一條後生養了十六七,不打短工不扛長工就這麼白白地放了鷂子啦?

因而,六子被他爹從區上鬧回來。關於吃不到小米幹飯的苦惱,和他爹達成條款。反正是不甘心吃糠了,隻要有機會就要到外麵去做事。要去闖江湖,要去見世麵,不相信天底下沒有不吃糠的地方。

於是,六子相約了大未子二楞頭幾個,闖蕩到太原府吃了腳行。憑著兩膀氣力,一點為人處世的品格智慧,當然還有機遇,他十八歲上就在腳行裏幹上了大工頭。統領著二三百號苦力,在小北門一帶名頭響亮。車站裝包,電廠卸煤,吃得怪紅。老鄉們慕名而來,或要入腳行賺錢,或遇了急難尋求資助,六子極重鄉誼,無不盡量關照。因而在故鄉人的傳言裏,多少也算做一個人物。

六子在太原府腳行裏幹出一份事業時,五妹子在家鄉抗日隊伍裏也很有了些名聲。腰裏別上了真家夥“獨角龍”,攏共一顆子彈他就敢進縣城去挑敵人的特務隊。特務隊有個隊副恰是個獨眼龍,被五妹子堵在家門口,使“獨角龍”戳進眼眶子裏開槍揭了天靈蓋。鋤漢奸,殺惡霸,哪舍得用子彈?都是黑更半夜牽到河灘裏使大石頭砸腦瓜。五妹子有蠻力,膽氣也衝。砂鍋似的石頭舉過頭頂往下砸,敲核桃似的“哢哢”連開十七八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