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一(2 / 3)

五妹子殺敵出了名兒,隨了當時的風氣,就由縣委書記老孟給取個大號叫張嶽飛。一塊取大號的還有後山溝獵戶出身的韓小肉,這一位槍法好,有次打埋伏擊斃了三個鬼子兵,其中一個還是掛洋刀的少佐,老孟給叫了個韓趙雲。“韓趙雲”“張嶽飛”,配成一副絕對。忠誠英勇,意思也好。

六子回鄉探親,或者老鄉們來回捎話,自然會聽說種種,甚而知曉了老家鄉下“鐵膽張嶽飛,神槍韓趙雲”的傳言。有時不免思忖:假如當初幹了遊擊隊,砸核桃仁似的砸爛人的腦瓜,自家怕是沒五妹子那膽氣哩!

隻是,日寇封鎖邊區,六子回鄉阻撓重重。城裏這頭查良民證,家鄉那邊要路條,探家像是做賊似的。五妹子又神出鬼沒,他老娘都輕易看不著他臉子,一對幼時好友竟好幾年不曾碰麵。到五妹子突然潛上太原來找六子,兩人都已二十三四歲。唇上都生了小胡子,乍然對視,俱是一怔。

其時1944年秋天,小鬼子已經顯了敗勢。

腳行裏的賬房先生們念叨著太平洋戰局、意大利投降的消息,苦力們也不大懂。大家最直接關注的首要一條是日本鬼票子毛了,兩塊錢都兌不了一隻大洋。看在眼裏的,兵車上運送的鬼子兵,年紀越來越小,個頭也更加矮得不夠尺寸。三八大蓋槍托子直磕腳後跟,而且不扛揍,一個耳光就打個趔趄。不似早先的“巴掌繇子”,打一摑,“哈依”一聲,越打越硬。勞務係和經理部的鬼子職員都怕征召上前線,結果直草與田中先後接了征兵令。田中和六子是朋友,和六子道別,哀哀地哭了一鼻子。大太君野藤還嘴硬,大仁子眼鏡瞅了天花板嘰裏咕嚕,翻譯官高聲翻出來:

“皇軍大大地打勝仗!紙幣銀元一樣的!”

背過太君,翻譯官悄悄追著六子打聽:

“誰手頭有銀元?我想換幾塊,價碼高點兒也成!”

人心已是惶惶。

賣國的,怕鬼子敗了,自己卻是逃不到日本國去;愛國的,盼督軍閻錫山二戰區司令長官盡快從克難坡打回來,亡國奴也好揚眉吐氣;料事遠些的,已在估摸日後國共兩黨能否相容;隻顧眼下的,穿衣吃飯總得掙錢,鬼票子現大洋能量得來米就成。

而五妹子大號張嶽飛此行來太原帶有特殊任務。根據當下形勢,晉察冀抗日邊區下屬晉冀二分區成立了城市工作部,老孟擔任了城工部長。城工部要在太原城內發展地下組織,設立地下交通站。張嶽飛向組織上介紹了本村人氏六子大號張賢祿的基本情況,自告奮勇來做發展工作。

本村自家,知根知底,張嶽飛且不會擔心六子告發他,胸有成竹開門見山就切入了正題。張嶽飛矮一輩兒,但從來呼名喚字慣了,沒喊過什麼六叔,如今稱一聲“老六”已夠承看。六子卻嫌“張嶽飛”拗口,叫他個“中山子”替代了五妹子。老六是主,中山子是客,討個吉慶進城裏東來順老字號擺酒接風。僻靜座頭叫了菜,三杯酒下肚,張嶽飛直通通就講了來意:

老六,臨來我給首長拍了胸脯,這回無論如何發展了你!

首長是光是麻且不論,叫張嶽飛發展了可就是掉腦袋的買賣。六子沉吟一會兒,這麼回答:

“中山子,咱不是外人,你說的主張我咋好逆了你?隻是發展了我,你拍屁股走啦!憲兵隊抓了我,砍我的頭!依我看,我就不用參加進去,在外頭還不一樣?你有什麼要我出力的,我能不幫忙?”

張嶽飛就講形勢,論前途,發展不了你我咋給首長交代?你不參加進來豈不是不夠交情?或者你對共產黨有看法?你覺得日後的天下是國民黨坐定了?講到情急處,眉毛立愣起,還習慣地去摸腰裏,好像那兒掖著兩把盒子。

見他急了,六子知道這號人物惹不得,可也不懼他五妹子。誰是給人嚇唬大的?大太君掛著洋刀牽著狗,工錢不適合,六子一句話三百號苦力就都能告了病假,站台上麻包給你堆成山。霸王硬上弓,我又不是漢奸腦袋,會給你砸了核桃仁兒。

當下,臉子也冷了,淡淡地說話:

“不管什麼人坐天下,我一個扛麻包的還不是憑苦水吃飯?平頭百姓草木之人,肚裏這把小算盤你也清楚,管它狼吃羊、羊吃狼,哪個朝代不納糧?來,喝酒。”

張嶽飛到底是隊伍上長進了,硬來不行,就換個角度來工作。

“老六啊!你這幾年在腳行裏掙大錢,有名赫響。你爹那光景赤貧如洗,如今快混成中下農啦!弟兄們有了地畝,還養了驢。知道的說是你扛麻包掙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侍候日本人發了財哩!二戰區回來,你能洗得清?共產黨這頭,不查考還罷了;查考一回,你不在乎,你爹那膽子,還不嚇死!”

說著,吱咂幹掉一盅酒,來看六子的臉色。

六子這兩年是沒少鬧錢。腳行規矩,當個領工班長,多掙半份工錢,六子手下兩個助手二頭兒,就是雙份工錢,自家當大頭兒的,官掙三份。三份工錢,那是三塊現大洋。夥食上大家攤錢上灶,辦好了有點節餘。點名領工資和賬房先生捏好套子吃空額,從日本人櫃台上又能鼓搗幾筆。家裏弟兄七人攏共祖上畝半墳塋地,原是什麼光景?能吃飽粗糠算好日子。如今置夠了五十畝地,確實還養了一匹驢,上頭五個哥哥都說下了媳婦娶過親,哪一樣不是錢?隻是盡顧傾著頭打鬧銀元,張嶽飛講的這一款竟從來沒想過。當下稍稍沉吟。

二戰區回來,倒沒什麼。自己憑苦水掙的這倆錢,在太原府花花世界算什麼錢?但在老家,買驢置地的,莊戶主兒就眼急你發了猛財。共產黨真要有點查考的意思,不用旁人,本村自家就能把你老爹吊上二梁。村上處決了的那幾名“國民黨特務”,六子也清楚。並不是人人有事,有事的也並不是人人該死。大石頭“哢哢”敲了,還不就敲了。

沉吟著,忽就冒一句:

中山子,依你說我要參加了百事沒的,我要不參加就要查考我,就打劃嚇死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