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時分,中央軍的飛機對太原加強了空襲。由差不多一禮拜一次增加到兩三天一次,每次四架變成每次八架。空襲目標主要是小北門外的鋼鐵廠、發電廠、兵工廠。每次,飛機都是從東南方向的雲層裏突然鑽出來,俯衝投彈掃射一輪,拐個急彎朝西南方向飛走。飛機來時,鬼子的高射炮悄悄地避貓鼠似的;飛機走了,才敢衝屁股打幾炮。大家越發瞧不起小鬼子。腳行的苦力們圍了機關炮掃射的痕跡來看,鋼軌鐵錠都像淤泥裏扔石頭那樣濺出花邊來,都誇讚那武器高級。鬼子職員假裝聽不懂,臉子木木地愣神兒。
白天有空襲,腳行裏給這幾家工廠卸煤大多倒成夜班。電廠儲備冬季用煤任務本來就大,聽說西山煤礦又鬧起了暴動,煤庫線上的待卸列車更排成了長龍。上頭和鬼子談判提條件,要工錢;下邊安排加班倒班。六子著實忙亂了一程。
大致忙出頭緒,腳行的業務安排給大未子和於老四兩個二頭,活路都能拿得下來了,六子才匆匆趕回家鄉。
家裏一切都好。原先,村莊左近還屬交錯區,老百姓白天給鬼子修汽路,黑夜叫民兵們催趕上去毀汽路,莊戶主兒兩頭納糧,罪過大啦!如今,鬼子縮在縣城和幾座炮台裏,輕易不敢出動。沒等六子打問,爹就喜洋洋地告訴說,五妹子捎回一百五十塊銀元來。誇讚五妹子有本領,差不多十來斤銀貨咋就能一次帶回來。六子明白是張嶽飛如數給就地解決了,暗暗點頭。
見了張嶽飛,那主兒已急得猴子上竿似的。說城工部在後方開了訓練班,頭批地工人員統一受訓半個月。六子遲了幾日,怕是最多還能趕上十天了。六子剛睡了老家的一夜暖炕,母親連夜浸了黃米要給六兒做糕,打早碾了糕麵,張嶽飛就來催攆上路。兒子連一隻糕也沒吃上,老太太氣得罵:
“五妹子,打你個小挨刀鬼!叫你六叔也吃上我一隻糕!你那是催命哩?”張嶽飛給老太太作報告,講的還是官話:
“老太太!這不叫催命,這叫革命,你是不懂的啦!革命成功了,我們天天要吃牛奶麵包,還有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你就更不懂的啦!”
糕自然沒吃成。張嶽飛帶了六子一陣風趕到區上來見區長王林。按規章加入組織得有兩個介紹人,張嶽飛算一個,王林是另一個。區上在哪裏?後山牛蹄岔。區公所什麼樣?什麼“什麼樣”,壓根就沒有區公所。王林腰裏係個藍布包袱皮兒,裏頭包著文件,走哪兒解下包袱來辦公哪兒就是區公所。王林何許人?六子也有過耳聞,是城關著名的大戶“舉人王家”的三少。舉人王家一門科過六舉子,家世發達,最是世代書香。抗戰爆發讀書子弟投筆從戎,個個都是抗日誌士。聽說大少在抗大,二少在黃埔;三少是初中畢業生,本鄉地麵赫赫有名。
見了王林,誠如張嶽飛路上介紹的,二十五六歲,留個偏分頭,文文靜靜的,麵模子好像腳行的賬房安先生。王林正在安排組織區屬各村如何派差出夫向後方背送公糧的任務,打著手勢,偏分頭刷刷扇動。抽身過來見六子,也無暇多說,隻簡單詢問幾句,和顏悅色的。
你是自願參加共產黨嗎?
六子一怔,去瞅張嶽飛。張嶽飛就忙替他說了:
可不!從太原著著急急趕回來,連家裏做了糕都沒顧了吃!
為什麼要入黨?
六子這才意識到,這就是履行手續了。依張嶽飛教給的來說:
相信共產黨,堅決打日本!
還想多說兩句來,背書似的怕聽見是誰誰教的。王林已微微笑了,十有八九聽出來了。微笑著解開藍布包袱,從一遝紙裏撿出一張表格,指著一個地方叫六子摁手印。表格是油印的,都已經填好了。匆匆掃一眼,有王林和張嶽飛的名字,名字上也有了手印,紅顏色底下的毛筆字挺黑,寫得也好看。隻是那表格紙質太差,似乎還不如《三字經》那紙頁子。竟有些擔心:稍微不小心,還要撕扯沒了哩!
王林卻已收好表格,包起包袱皮兒。係幹糧口袋似的將包袱裹在腰裏,笑模笑樣來說話:
“這個登記表格我交給上級去審批。批準了,你就是咱組織的人了。你記下:我和張嶽飛是你的入黨介紹人。日後你做城工部工作,也許咱們見麵機會就不多啦!你好自為之吧!”
說著,仰臉看看日頭:
“就這樣吧!我這陣兒正忙著,你們也得抓緊趕路——到後方受訓,有人上課哩!估計能見到孟部長——張嶽飛,你不興和老孟講講,把我也調到城工部?我還願意跟老首長幹嘛!”
離了牛蹄岔,抄山路鑽林子奔大南溝。聽說大南溝一帶,青羊嶺、狼窩鋪山大溝深,自古沒見過大車。六子親自趕走一回,果然。盤腸小道,莫說走車,走匹驢那驢也得住過馬戲班。兩岸山崖夾個天,天都是拐彎的。怪不得王林要各村派差出夫背糧,往後方送公糧,牲口沒辦法走嘛!
六子原來以為加入組織會多麼複雜隆重,沒想到辦手續果然簡單。王林抽個上廁所的空兒,就辦啦!不料,張嶽飛還嫌王林囉唆:
知識分子,婆婆媽媽!我發展的人,算他也是個介紹人罷咧,還端起架子問這問那!我入黨那時,老孟說是國難當頭用人之際,點著我和韓趙雲的鼻子告訴:從今天起,你兩個就在組織啦!哼,知識分子?我們首長是燕京大學畢業生,那才叫知識分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