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自幼信馬由韁散漫慣了,在腳行當大頭兒又指手畫腳呼三喝四,乍然參加了組織立即來受這樣訓練,覺得真算遭罪。任你是生鐵猴,今番入了老君爺的八卦爐!暗暗詛咒那個五妹子,哪怕我當侄兒叫你叔叔哩,你小子生生叫老六受這樣一回整治!
忍耐著,熬磨著,訓練班說結束也就結束了。教官講這叫結業。結業的當日中午,還吃了油糕、粉條大燴菜。可惜油糕是小米麵的。也難為八路軍常年吃小米,小米碾成麵再炸了糕團,算是大改善啦!
吃罷油糕的下午,張嶽飛突然現身。有七八天不曾見麵,六子乍見五妹子,竟覺得分外親熱。互相詢問些感受,張嶽飛雖早在組織,但打遊擊野跑慣了,也覺得這訓練班拘束。但首長講了,單線聯係、保密原則,都是多少人的鮮血換來的經驗。受訓完了幹什麼?張嶽飛說老孟已有了初步計劃,大概會做些當麵交代。老孟也來了?這裏就是二分區城工部機關駐地嘛!那天做報告的大高個長臉,就是孟部長。
晚飯後,老孟一塊兒召見了張嶽飛和六子。老孟對六子的情況果然熟悉,對他自願參加地下黨表示滿意。老孟不苟言笑,但講話很直率:
我們黨要開展地下工作,用人之際,咱城工部就決心吸收你。對你,也是個機會。你這幾年鬧錢不少,主要是從鬼子手裏吃空額,並沒有克扣工人弟兄。據我們所知,你和一個鬼子職員交過朋友,但也沒有做過傷害中國人的事。此外,和國民黨方麵也沒有什麼瓜葛。這回叫你參加地工訓練班,算是一點強化教育,今後回到太原,就全靠你自我約束啦!——張嶽飛!遊擊習氣自由主義!在東來順喝酒吃肉大呼小叫!你不怕死,我還怕破壞我的計劃哩!給我寫出檢查來,檢查不深刻調離我的城工部!
張嶽飛被訓得三孫子似的,六子隻聽得心驚肉跳。當下手心裏竟微微出汗,比見鬼子大太君似乎還要緊張。
關於今後的任務,暫時定下兩條。
一條,將派一名同誌到腳行當賬房先生,由六子負責安排一下。今後六子在太原的工作就歸那位同誌領導。
一條,計劃在城內建一個交通站。合法外衣,是由六子出麵注冊一家店鋪。資金大洋三百元,城工部和六子各出一半。為更好掩護工作,建議六子火速成家。六子此次回到太原,立即著手賃租房屋,物色店麵。六子的未婚妻,將於春節前著人送到太原。
六子突然想告訴老孟,家裏給自己定下了親事,女方虛歲才十四,隻怕丈人家不肯答應。但看老孟那口氣,一切都已經決定了,忍了忍沒出聲。
領了任務告辭出來,受了首長接見,張嶽飛喜洋洋的。六子卻沒那麼輕鬆,悻悻地就問:
“中山子!我和田中交朋友的事,也值得你彙報給你們首長?”
張嶽飛見六子不高興,忙解釋:
“組織上要全麵了解情況,我總得據實彙報。首長也沒說那算什麼問題嘛!剛才你沒見?對你夠客氣的,訓我那一頓多厲害!”
“那是周瑜打黃蓋,自家人打者願打挨者願挨!——咱們在東來順喝酒,他咋就知道啦?”
“他媽的!我怎麼做你的工作,隻和王林那小白臉透露過,準是他彙報給老孟的!遊擊習氣?我還嫌他酸文假醋哩!小資情調,還留個偏分頭!”
罵過小知識分子偏分頭,張嶽飛到底壓不下首長接見的滿足和幸福,覺得帶六子一塊拜會了老孟,不亞於六子請他上東來順。
“老六,你看我們首長怎麼樣?夠不夠水平?”
六子故意氣他:
“怎麼樣?臉長!”
新中國成立不久,父親就被開除黨籍。所以他原先吃腳行,後來還是吃腳行,扛麻袋搞搬運。但腳行是個鬆散集合,直到1955年合作化才成立搬運公司組成集體合作社。老腳行們積年繁重勞動身體早已累垮,單位眼下卻發不了工資,但父親對此想得開:
咱本來不是適合在組織的人,自由散漫慣了。多少年自由散漫,這是多少錢能買得來的!
1970年,我從部隊複員到鐵路上當司爐。“文革”運動仍在深入,車間裏有人質問幾位老司機:你們那時為什麼不奔赴延安?為什麼給日本人和國民黨開火車?
這質問非常苛刻,接近殘酷。老師傅們涔涔汗下,我替他們著急,但也想不來有什麼詞兒足可回答。
與父親擔驚受怕被捕受刑相比,母親十四歲來太原係城工部派出,她本人對此卻一無所知。攻克太原後,告訴她早在組織,母親還很奇怪。因為在組織年代早,母親晚年休息竟辦了“離休”,享受到很高規格的待遇。不僅工資照發,按規定每年還多領一月薪餉。對此,父親也有評說:
“你每年白領六七百塊錢,那是白吃老百姓千把斤小米子哩!”
母親不服氣,對老頭子反唇相譏:
“你甭眼紅我,我準比你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白幹了一場強!”
馬掌釘在牛背上,離題太遠。父親立時緘默,猶如那幾位被質問的老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