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三(1 / 3)

六子返上太原,已近年關。腳行裏冬季卸煤的大活兒快要掃尾,兩個二頭兒大未子和於老四也都盡職。苦力們都抓到手大把的現金,紛紛兌了銀元。剃頭刮臉,置辦年貨。有的在工房徹夜賭錢押寶,有的敞開肚子喝幾回燒酒,有的上四道巷花街嫖婊子嗑瓜子兒,苦受一年,且樂活幾日。趕臘月二十三,大家將要回鄉過年,六子檢點一回,看還有什麼存留業務,安頓大家年後上班日程。當大頭兒好幾年,處理手邊事務輕車熟路不在話下。

隻是六子今番入了組織帶了身份,渾身不自在,像是懷裏揣了個鬼。站台上忽然加崗,街麵上看到憲兵,不由就心跳,唯恐人家已經知道自己是共產黨;到經理係與熟識的鬼子職員中國先生交代業務,又不如往日那樣自然隨便,仿佛老孟遙遙注視了自家一舉一動。好在鬼子人心惶惶,苦力們巴望過年,都沒在意。或者那隻是六子獨自不安,漸漸也就坦然。

六子因為剛剛回過鄉,春節也就留太原來過,尋思城工部安排的兩個任務,如何措手。

第一項,比較簡單。經理係和勞務係的安先生李先生都是日本人的雇員,自己管不著,但腳行苦力們有三百來號,完全可以安插一名賬房先生。工資結算、夥食管理,也省了自家親手操勞。隻不清楚會派個什麼人來領導自己?無非是今後從鬼子櫃台上吃空額多一重商量。

第二項,得費點麻纏。腳行苦力,絕大多數是鄉下漢子,抓幾把現錢回去置地蓋房娶老婆,沒一個動心思在城裏安家的。且莫說破家值萬貫,苦力們安頓不起,便是六子有幾個餘錢,本心裏也從來沒打過長久主意。苦力們偶或進城逛逛街市看看戲,警察磕打太太們捂鼻子。六子算個大頭兒,和幾位先生有些交往,平時吃酒會客,夏天得有一件長衫子,冬天得套一襲棉袍子,也頗不自在。家裏倒是給說下了親事,女方還小,等人家長成也不過回老家去娶親完婚罷啦。哪裏曾想過在太原安家的排場?

今番要在太原成家,勢必先要租房、買家具、置鍋灶,女人的首飾穿戴、冬鋪夏蓋,件件不可缺少。還要開店鋪,做買賣,自己又哪裏像個買賣人?不妨先托誰打問著賃房的事,等等城工部的消息再說。況且,人家的閨女才十四,真就送上太原府來了?

家裏給六子定親時,六子才虛歲十六,給他定下的娶媳六歲。窮苦人家,後生們打短工扛長工,往往二十好幾才能掙下一筆娶媳婦的錢。同樣窮苦人家,姑娘十來八歲,巴不得立刻訂親好收取一份聘禮。窮對窮,丈夫比妻子大十幾二十歲者很常見。所謂貧不擇妻,哪裏管得了腳大腳小同年仿紀。

六子家貧弟兄多,單是說媳婦就把爹娘愁老了。大家扛工雇命砍山賣木,掙幾個製錢爹都換了銅子兒,攢幾把銅子兒再兌成銀元。常年吃糠,按爹那想法吃土能飽了肚才好哩!老大倒是成了親,娶個大嫂腳大臉醜,村人送號“黑草雞”,而且數不清七個窩窩頭。老二家裏給養了個童養媳,一頭黃毛兩筒鼻涕,連六子都替二哥糟心。老三老四定了親,三五年娶不進門。按說六子哪裏容易就定下親事?偏偏有福之人不用忙。事情竟由村裏的放羊漢一句話勾扯成功。

放羊漢本村,有一家貧寒戶主要給姑娘找婆家。姑娘多大?才六歲。一來家貧想早得聘禮度日,二來女子身體多病說成一頭親事也衝衝喜。女家獨門小戶又盡生閨女,所以結親條件很特別:不怕人家窮,隻希望弟兄多,人多勢眾不受人欺,攆狼也聲兒大些!六子的老爹一聽就笑了。世人甚樣的也有,還有不嫌咱兒子多的!雙方一打聽,人品門風都周正,放羊漢於是一句話就保了大媒。換庚帖時,兩邊做點手腳,女子年齡加三歲,後生年齡減四歲,聽來雙方才差著三兩歲,蠻般配。

六子在腳行成了事,家裏日子雖不富發卻也火爆,上邊幾位兄長陸續完婚,他的親事也就漸漸上了日程。找大媒放羊漢,大媒吐了實話,說那閨女太小。六子二十,媳婦滿共才十歲。六子闖蕩出來的人,也不忌諱什麼鄉俗規矩,探親的時節還到丈人門上走動一回。鬧清楚自家比女方大了整整十歲。念起四十塊大洋下聘時已然付過,人家又是自己未發達時依允的婚事,再等幾年也罷了。瞥眼掃見自己那女人,白淨周正,瓷娃娃似的怪喜人。隻是身小力薄,不說別的,娶回家來在母親手下媳婦們輪流煮飯,一筲水的大鐵鍋怕是端都端不動。

如今自己入了組織,要開展工作做掩護,老孟講的那樣斷然,也許丈人那老黨員就把女人送了來。如此也好,能逃出老媽那整治媳婦的王法,算那瓷娃娃有福。

臘月門兒上,工房裏苦力們快散盡了,城工部果然來了人。

曆年到此時,各廠礦也多數停工歇業,城裏買賣家掛板兒,戲班扣過扁鼓子。風俗勝於官法,鬼子也無可奈何。工房裏收留一夥無家可歸的吸白麵的料子鬼,六子用來應付點名領工資,料子鬼們分點錢買料麵,又不致凍死街頭。這天,六子泡澡堂子歸來,料子鬼們懶洋洋地告說,老家來了個親戚,在六子的房裏歇著。發電廠圍牆外,北沙河邊上,腳行苦力們蓋起一片泥坯平房。大通炕、爛鋪蓋,工友們胡亂安身。六子和兩個二頭兒占一個房間,稍許幹淨整齊些兒。平常工房又不關鎖,自有兩匹狗看門,有客前來,進屋坐等便了。

六子進門一看,來人不是別人,卻是見過一麵的區長王林。原來,王林已調到城工部,這回被老孟派來,改名叫王金龍。六子想,這名字也許來之於《玉堂春》吧,隻不便說破。

王林頭戴法蘭絨寬簷禮帽,腳蹬春服呢麵千層底棉鞋,身穿一襲直貢緞棉袍,纖手素麵,活脫就是一名賬房先生。到底大戶人家讀書子弟,胎裏天生的派頭。下手幫六子整理一回名冊賬簿,官板正字有如刀刻,算盤子兒能打出蓮花落。六子不禁暗暗佩服,思量共產黨裏果然有人才。在工房暫住一段,擔心虱子臭蟲煤末灰土委屈客人,王林打遊擊出身,竟不嫌肮髒。不過,到年後苦力們都來上工,煙灰屁臭,呼嚕山響,會更加不成體統,王林身為賬房,就是擺樣子也不興住在工房,需就近找一處地腳安生。

王林告訴六子,組織上已做通他丈人的工作,節後將送女兒來太原。到時,開辦店鋪建立交通站的人員一並到齊,賃屋租店事宜得抓緊辦理。鬼子眼看要敗,城工部必須在閻錫山打回太原之前,安排妥當地工潛伏人員,以利今後開展工作。

剛剛過罷正月十五,腳行苦力陸續前來上工。六子的丈人,果然如期將女兒送來太原。相隨兩位送親的大客人,拎著包袱擔著嫁妝,蠻像一回事。六子今番成家,雖是為掩護工作,但對於自身畢竟是婚姻大事。日後住在城裏,要和買賣家讀書人先生職員往來,得學著在上流人圈子裏混事,幾經商量,婚禮宜於好生操辦。

幫助六子賃房租店的安先生、與安先生同事的李先生、六子新聘的賬房王先生、腳行裏二頭兒和各班班長、本村的苦力漢子、送親的客人、院裏的鄰居、街麵上左近店鋪老板掌櫃,統統請到。辦熊掌翅子席有些張揚,就定了海參扒肘子席麵,一桌也得大洋十塊。依循的是城裏文明婚禮程式,新人婚禮前合影照像,客人飯後看戲。丈人怕那照相機吸人的血,擔心女兒的身體,眾人解釋一番。女人今後要出入社交場麵,該著取個大名兒。女人原先叫什麼來?唉!上頭拉弟變弟拖弟,也沒生半個兒子,給她叫個“換妮”,她媽又再不開懷!王林做主,就在請帖上大書“王淑貞”三字,列於“張賢祿”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