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三(2 / 3)

婚禮辦得風光排場,丈人可還滿意?老丈人卻好生氣惱:扛一年長工不過掙二十來塊銀元,女婿一桌飯就花去十塊!

至於六子,唯有一件擔心:在太原安家是組織決定,不得不然;但自己今番成婚,事前未曾征得父母之命,怕老爹不快。消息來回,家中竟是別無說辭,老爹反倒格外可心:放定下聘花過一筆,娶親完婚少不下還得一筆,咱家六兒不花錢就把媳婦娶到家,那叫本事!

六子成過家,著手開辦店鋪。家裏已經花過城工部大洋一百五,自己盡數拿出三百塊錢來投資。陪同丈人前來送親的客人原來都是城工部人員,派來當店鋪掌櫃和賬房先生。一個叫李德騏,是本鄉財主樓院的李家少東,原在國立完小教書,鬧半天也是共產黨。一個叫陳盛謀,和六子還算遠房連襟,聽說在平山學生意,大概是在那裏入的組織。如此,根據資金情況,決定開一間雜貨鋪。鋪麵選定,也在太原府南肖牆,和六子的住處斜對過,前店後家。婚禮請客時已經談定,有街麵上兩家店麵樂意出具保狀,雜貨鋪到商會繳費注冊,也別無周折。雜貨鋪東家張賢祿,掌櫃李德騏,賬房陳盛謀,店鋪名稱從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合成,是為“賢德盛”。商會注冊處大讚:

“真是好口彩!恭喜發財啦!”

賢德盛開了張,生意卻並不發達。經營些香煙副食雜貨,因為沒有老主顧,隻憑零星買主,很不景氣。日本人抽煙配給,漢奸警備隊從貨架上抓盒煙哪裏掏錢,這兒還得賠個笑臉念叨人家賞光。街麵上許多老字號,東家過壽、少爺滿月,發來請帖,又不能不應酬。新民戲園維新舞台一家京戲一家梆子,都有應酬,一禮拜至少來送一次戲票。掌櫃賬房攏共兩個人,五角銀元的大票每回送五六張,又不能不撐了門麵笑嗬嗬接下。

六子當了東家,自是留心周圍鋪麵。一家西藥店,玻璃窗上大書紅字“專治楊梅大瘡”,兩塊銀元一支德國六零六;一家棺材鋪,後院存了兩口好材,每口標價都上了千。人家那鋪麵,才叫鋪麵。

好在腳行這麵,站台卸糧、電廠卸煤,業務照常,六子收入不虧。撥一些來支撐著賢德盛。戲園子每周送來戲票,大家看戲便了。新民戲園的梆子戲,頭牌須生果子紅尋常出演些拿手劇目《賣畫劈門》《法門寺》《蝴蝶杯》,場場爆滿。聽說果子紅每張票抽份子一毛,一場戲下來掙一百多現大洋。維新舞台那麵唱京戲,大家都聽不慣。印象隻是武打精彩,《連環套》裏黃天霸上山,劈裏啪啦旋子帶飛腳,看著精彩,聽著利索。謝幕時,那角兒卻是個女的,而且裹了兩隻蘿卜腳。難為她怎樣練就那樣一身好武藝。京戲的黑頭,不用嗓子吼,是用鼻子哼。王林在外省念中學,懂點京劇,六子說:

大花臉鼻子裏一哼哼,王先生就鼓掌!

看戲祝壽吃滿月,賢德盛幾個本錢快要花光。六子積年來為朋友大方慣了,何況與李德騏陳盛謀同在組織,更不興叫他們作難。王林是支部書記,抽身回城工部彙報過一次工作。老孟指示說,隻要堅持下去就是勝利!六子心想,光說堅持,拿什麼來堅持?嘴上自然不好說什麼。王林介紹後方形勢,二分區正規軍剛又打下千佛寺炮台,鬼子已然全部縮回縣城。抗戰勝利在望啦!

這一晚,正瞧京劇《甘露寺》,劇場裏突然鬧起來。台上孫權剛開口唱,台下有個票友站起來連連“咄咄”,硬把個孫權咄咄啞了。孫權啞了,那票友叫起板來自家開唱。唱得怎樣?也不過還是鼻子裏哼哼,但場子裏就掌聲雷動。莫非唱得真比台上好?扭頭去看懂戲的王林,王林果然也鼓掌。不僅鼓掌,還幾次站起身大聲叫好兒。正叫著好兒,王林突然神色大變,落下身子來使肘子戳六子。說是有情況,必須立即退場。

大家陸續回到六子住處,王林說在戲場裏看見侯申啦!侯申的老子原是國民黨鄉黨部委員,反“國特”時被王林率人砸的腦瓜,侯申為此投降了日本人,揚言寧可當漢奸,與王林不共戴天。此人在太原出現,恐怕不是好事。大家合議一回,覺得務必應當提高警惕,萬一暴露了目標,立即撤退!

第二天一早,腳行苦力們下夜班的上白班的正在吃早飯,勞務係突然來人說要點名。點名本也平常,日本人也怕六子吃空額。但六子早和係裏的先生們捏好套子,凡是點名,必須事先通知,預做安排。今兒點名來得不兆,事先不曾得到通報,除了係裏人員,還跟了一名憲兵,帽箍上兩道金線,憲兵身後,是兩個便衣特務。六子不由緊張,鬧不清來頭。但事已臨頭,也隻好硬了頭皮應付。

在憲兵和便衣的監視下點名一過,兩個特務豎起耳朵聽,完了又討去名冊翻看。看樣子要查什麼人,卻沒有查到。那鬼子憲兵臨了發問:

你的人的,王林的有?

六子霎時明白今日點名要害,立即回答:

我的人,王林的沒有!

憲兵和特務走了,苦力們繼續吃飯。六子和王林火速進屋合計,王林肯定已被告發,僥幸在名冊上登的是化名王金龍。六子催王林趕快逃走,王林擔心敵人不會放過六子。六子臨到大事方寸不亂:

你們幾個沒事,誰還知道我是共產黨?

王林當即脫去長衫禮帽,隻穿一身製服,眼拙些的還當工房出來個大學生。六子呼叫身邊機靈活便的後生,快快送王先生出北關卡子;同時著人立即進城通知賢德盛鋪麵,暫先掛板躲避風頭。

半晌午,下夜班的苦力們睡覺著,兩隻狗狂吠起來。早晨離去的憲兵和特務兩番闖來,這回要抓的可就是賬房先生王金龍了。六子隨了白班苦力正在發電廠煤棧上卸煤,夥房大師傅來叫他,說鬼子憲兵又來了。六子這時逃走完全來得及,定下心來想一想,慌慌張張跑掉,豈不徹底暴露了。於是大搖大擺回工房,聽憑鬼子問話。憲兵和特務找他要人,六子指著王林脫下的衣帽說,先生點完名,說是進城剃頭洗澡去了,誰還專門看著他?憲兵動了火,上來就是兩耳光。黃狗黑狗見主人挨打,撲上去撕咬一回。結果六子就被抓走,滿身滿臉煤灰汗泥,連衣服都不許換。

城裏賢德盛鋪麵這頭,接到六子的傳話,沒有掛板營業。李德騏躲在隔壁步雲齋鞋鋪,陳盛謀躲在斜對過英成厚棺材店,探頭探腦觀望情況。店鋪不開張,相鄰鋪麵不免問兩句,他們也隻支吾說,櫃上準備進貨,正在盤點之類。進貨盤點,哪有掌櫃賬房不在場的。在買賣行混事的,何等眼光,早瞧出些端的來。棺材店老板笑一笑建議說:

“進貨盤點,也還是開門好看些。大白天掛板兒,是不是有點紮眼?要是不方便,我派個人過去替你們照著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