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三(3 / 3)

貓到快晌午,沒見別的異常。也許沒什麼事?正猜測中,腳行裏大未子騎輛自行車慌慌進城來報告,說是王先生跑啦,六子給憲兵抓走啦!鬼子抓了人,怎麼辦?李德騏和陳盛謀也是頭回遇這事,沒個主張。由他倆去交涉?怕有危險;告訴六子他女人?又怕嚇著那十四五的女娃娃。一行人來六子的住處,那女娃娃正在院裏和鄰家孩子跳格格。姐夫陳盛謀告她說六子被抓走了,那女人當下就嚇哭了。

正沒理會處,經理係的李先生一頭汗也騎車子趕進城來。李先生和安先生聽說六子被抓走,俱都焦急。聽說憲兵隊裏刑法厲害,萬一六子抗不住,交待出腳行曆年吃空額坑騙日本人的底細,大家都跑不了。李先生講,憲兵隊不比警備司令部,中國人遞不進話去,除非搬動日本人出麵。搬動誰?非得搬大太君野藤不可。怎麼個搬動法?叫六子的女人去找大太君!

這就趕緊給那女娃娃擦淚換衣服,姐夫在旁鼓勵說不怕!隻要你去一趟,一切有李先生替你說話!七手八腳把六子的女人攙出來,叫了洋車,一路飛跑出城。李先生和大未子在一邊騎了自行車跟隨,隻嫌那車夫不賣力。

這時分,腳行大頭兒六子在憲兵隊已被過了兩堂。

頭一堂,沒動刑,算是文湯素麵。隻是厲聲喝問,敲山震虎。

先是問:“王林跑哪去了?”

六子一口咬定,不知道什麼王林。至於賬房先生,名叫王金龍。王金龍跑哪兒去了?不知道。腳行裏怎麼就收留了王金龍?在腳行當大頭兒,曆來顧念老鄉情麵。前來投奔,有氣力,就扛麻袋;能寫字打算盤,正缺個賬房就補個先生。

後頭突然又發問:“你和張嶽飛什麼關係?”

六子又一口咬定,沒聽說過張嶽飛。那麼你聽說過中山子啦?不隻聽說過,本來是一個村裏長大的。中山子到太原來做什麼?不清楚,也不去打問。中山子是共產黨,你可知道?不知道。

六子和日本人打過多年交道,知道這幫鬼子的毛病。第一不興改口,前後矛盾;第二不能慌張鬼祟,你越怕他越懷疑。

問了幾個反複,六子死不改口。接下來就動了刑,武開打、筍炒肉,過一回霸王堂。

先將六子扯進刑房,四條赤膊漢子每人執一根軍棍,沒頭沒腦亂打。六子捂了腦袋,開頭記得還站著來,後麵就倒在地下亂滾。不知是自己滾不動了,還是打手們打累了,大家都粗粗地喘氣。喘著氣,一隻皮靴踩了腦袋又來問:

“你的,私通八路的有?”

六子咬定牙關回答沒有。

接下來,六子就被灌了一回涼水。人被四腳朝天按定,一條皮管子填進喉頭,剛要嘔吐,覺得涼水就射進肚裏。開始還掙紮,不一會兒,人被灌成一隻大鼓,再不能動彈。那皮靴踩了腦袋發問:

“你的,共產黨的幹活?”

六子被涼水撐脹,呼吸都困難,哪裏能講話?他心下抱定一個主意:隻要承認是共產黨,那就絕對沒命,腦袋會被砍下,吊在城門樓子上示眾。灌涼水灌不死,就不承認!當下使勁搖頭,皮靴踩了頭又搖不了。

肚皮灌成大鼓,打手們末了使杠子來壓。激射的水箭不止從口鼻噴出,褲襠裏連屎帶尿射了兩腿。這份罪過不是人能受得了啦!六子隻剩下一點意識,日本鬼子真是畜生狗養的。喘過氣來,破口大罵:

“日本鬼子!我操你祖宗!我操死你八輩先人!”

大不了是個死,死也死個硬氣。六子反正豁出來了,瘋了似的隻是罵,再沒別的人話。

——後來翻譯官學說,他和野藤大太君趕到憲兵隊時,聽見刑房裏像一群狗亂咬,壓根就不像人聲兒。

不知經過怎樣的交涉,野藤出麵,憲兵隊就決定放人。六子七瘸八拐從刑房掙紮出來,翻譯官已陪大太君先頭走了,李先生和大未子還有自己那女人眼巴巴在門外等著哩!

女人見了他,也不知講說什麼。大未子在一旁還戳點一回,越發紅了臉嘟了嘴。六子可就笑了。指指自己渾身水濕屎尿滿腿,說自己沒事,得先去洗個澡。安排大未子通知這回出力救助的朋友們,今晚在大陸食堂擺酒致謝啦!

大家見六子從憲兵隊出來,仍然是那樣指手畫腳的派頭,都放下一條心。

洗澡的時候,看見六子渾身青紫,客人們都嚇一跳。澡塘老板堂倌俱是熟人,忙找來燒酒好生揩擦按摩一回。

洗罷澡,還有點時間,知道請客向來請不到大太君,就到經理係當麵感謝一回。野藤很不高興,看著天花板咕嚕了半天。翻譯官講給六子聽:“大太君說啦!憲兵隊厲害厲害的,今後你的少去!你被抓了的,腳行沒人上工,誰來卸煤的?往後憲兵隊找你,先來報告的!”

從經理係出來,翻譯官叫住六子擺功:

“我給大太君說啦!大太君使用多年的工頭,決不會通共!完全是憲兵隊誤會啦!”

晚間請酒,自然也將翻譯官請來,與安李二位先生和棺材店鞋鋪老板坐了客位。六子腳行的二頭兒和賢德盛方麵算主家,正好一桌。六子被灌過涼水,格外饞酒,又謝客人,又慶幸自己,足足喝了一斤半老白汾。翻譯官也帶了酒意,大著舌頭罵王林:

“你的那個賬房先生叫什麼的王金龍,他遇事跑掉啦!害得賢祿兄遭了這一場罪過……”

六子酒醉心明,舌頭也大了,卻說:

“王先生是我的朋友!朋友沒事,我挨頓打算什麼?日本人田中是我的朋友,接了征兵令我還送了他幾百塊錢哩!”

父親做地下工作幾年,因為掩護營救朋友同事,涉嫌被捕受刑多次。好在身體雖有損傷,沒落下大的殘疾。對此,老爺子歸功於他當時年輕,身體好,經折騰。至於從未暴露身份,他的解釋隻是怕掉腦袋。“隻要你承認是共產黨,馬上砍頭活埋,哪敢承認哩?”

父親的說法,雖不豪邁,卻很誠實。但我小時入團入伍,組織上搞政治審查,要了解他的曆史,我對他關於那一段曆史的解釋就很不滿意,覺得他沒有豪言壯語,甚至從心底埋怨他怎麼沒有更英勇些。

而在後來的曆次運動中,什麼“清理階級隊伍”啦,“一打三反”啦,父親被打成大叛徒,遊街批鬥,他竟不加一詞辯解。遊街批鬥按說並沒有灌涼水坐老虎凳那麼可怕,但總讓人覺得冤苦。當然,我也在曆次運動洗禮中漸漸長大,懂些事了,不再苛刻地追問老爺子。

難得的是父親生性豪爽幽默,種種命運乖舛都想得很開。比方,當年營救同事,他個人共花掉三千七百大洋,他也隻是當做酒後一段笑料:

三千多大洋買來一頂叛徒帽子,這帽子貴不貴?

母親嚇得麵色如土,又捂耳朵又擺手。看樣子,比白色恐怖年頭還緊張。